天山脚下的鹰(一)

2010-01-20 20:10 | 作者:荒荒戈壁 | 散文吧首发

天山如酣睡的长龙静卧在清冷、荒漠的茫茫戈壁,大半个身子被黄沙和巉岩涂抹了颜色,唯背脊上有檫不掉的冰长年守望,那白的清凉与透彻又常常被羊朵般的云彩缠得朦朦的,透出许多美丽的幻想和传说。铁门关山脉犹如一条待哺的幼龙,横卧在龙的半腰处,耸起的颈部被厚厚的雪所覆盖。

在铁门关山坳的冰岩中夹着一条溪流,流水是雪山的冰雪受地热融化而成,映着狭长弯曲又闲云信步的浅蓝天空。那冰岩上,稀疏点缀着似有千年年轮的胡杨树,而大部分树都弯起腰佝向刺骨的流水,零星的两株却斜起根插到岩缝里,恰似鱼竿伸向起皱的流水中。柳条细长的身子象到窝子①过冬的山羊蓄的胡须,做出正欲饮水止渴的样儿,偶尔也随柔风舞蹈两下。山坡脚下散落的骆驼草旁有几只花胡须的山羊,咩咩叫的嘴在悠闲自得地寻找草料和戏弄虫儿,坡地最上的一只踩了软沙堆,那翘向山顶的屁股就紧夹了尾巴,将前蹄蹦直后滑下山坡,微蹲的后蹄就势拉出两道沙槽。这时被撞了的一只十分的不服气,用嘴挤开同伴,绕道冲上高处,返转身张开嘴咩了一下,纵身加到队伍中,似乎已拾起了许多惬意和快乐,不停地抖动着胡须。坡底到冰岩间静卧着一条满是枯黄草儿的甬道,一群白绵羊后面跟了几只黑山羊,象黑云追逐白云般在甬道上嬉戏、飘动。当流水拐第一道弯时,甬道对面拳头般鼓起的地方支了一个蒙古包似的帐篷,一条羊肠般绕着山脚转的黄沙小路穿过草坪来到帐篷前,从帐篷中蹒跚出一个留有山羊胡须样的老人。老人双手背在微驼的背上,头戴六棱形的白布帽,高鼻梁上一双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清癯的脸上永远呈现一幅庄严的风景。老人名叫阿拜礓,正欲把羊群赶回家履行每星期五的礼拜,他的儿子伊尔木站在对面的冰岩上向空中挥动起响鞭,驱赶着羊群往下游的小路涌去。

过了帐篷前行百米左右架有一木。用铁钩扣住四根缸口粗的杨木后,固定到两边石墩上就组成了桥,而桥墩是卵石浇了水泥筑成的。水出了桥就随土坎而下,桥边斜坡上的卵石翻动、阻挡着水的戏嬉,嘴里抛出愤怒的言词,然后朝凸突大片胡杨林的方向流去。碎石路穿出胡杨林就直插进路径展宽的沥青路里,沥青路波浪般越过一坡坡孤单单竟有黄沙为伴的山峦,直到梨城的水泥路面街口。沥青路两边近街的一段是高大笔直的白杨林带,树杆有一抱粗,树梢却手指般指向晴朗得发灰的天。临街拐弯处分布有大小不一的院落,院的围墙统一用黄泥粘住黄土坯砖砌成,院门多是白杨木板加工形成,有的涂了漆生出整洁,有的歪斜着腐朽的样儿。在弯道街侧处敞着一扇铁锈色的院门,门内是一条比门宽的用黄砖铺成的走廊,径直到黄泥屋顶的房屋。马江涛和安勇走进院落,廊的两边满是压得矮墩墩的梨树,青黄的树叶丛中到处藏着腰鼓样淡绿的香梨,顿时一股诱人的清香朝向他们扑了过去。“马——连——长,呃,里面坐嘛。”阿拜礓老人说汉语总是把姓吐得很重又是一字一句地慢吞吞噜出。

“老人家身子好硬朗哟!李政委向你问好!”马江涛用十分流利的川南普通话问候立在走廊的维吾尔族老人,并用手指着安勇说,“这是我的搭档安指导员。”

阿拜礓侧起耳朵盯住安勇不停地往前凑,好象未听清马江涛的介绍似的,扁起嘴又指着客厅门说,“安嘛——指导员,来嘛,里面坐嘛。”

马江涛揭起垂到地面的棉布帘,进到铺满织有葡萄和藤蔓图案的血红色地毯上。客厅的中央纵向摆了一张矮脚长条桌,阿拜礓盘腿坐定门对面首席位的地毯位,马江涛和安勇在老人的示意下依次盘坐到老人左桌边的席位。桌上摆了三个大盘,中间一盘是面上洒满芝麻的油馕,正散发出香喷喷的芝麻味儿;靠老人一侧放的是从院里刚摘下的香梨,都肥胖胖地亮起营养过剩的肚皮;另一侧放的是无籽葡萄,珍珠般的眼睛挤满紫色溥铝盘。

阿拜礓用维语叫出老伴库弥孜。库弥孜的咖啡色连体长裙将肥胖的身子包得紧巴巴的,左右手各端了一粗碗酥油茶递到马江涛和安勇的手中,然后将裹着浅蓝纱巾的头又勾向了门外的过道。此时,右厢房响起了一阵拉拉链的声音,一个上身穿着淡蓝色羊皮大衣的维吾尔族姑娘从绣了鸳鸯的大半截紫布门帘后面蹦了出来,一双棕色的牛皮靴子闪着光直伸进她的大衣里去。那黑色的头发却展着波浪披在她的肩上,那安在脸上的黑睫毛始终骄傲地向上翘起,那优美如鹰嘴的鼻子一定陷过无数异性的眼睛,那美丽且富贵的嘴唇却闭起了樱桃的天然颜色,那荔枝般的颈子佩着蓝宝色的和田玉项链。马江涛亮起眼睛看着阿孜古丽,心里又忆起她学者的气质和清泉般的歌喉。“我的丫头——阿孜古丽。”阿拜礓老人头扭向安勇介绍着,中断了马江涛的回忆。阿拜礓又指着安勇介绍给了阿孜古丽。阿孜古丽紧挨阿拜礓左手靠近马江涛的那方坐下,含笑的眸子一闪一闪地滴到马江涛的心窝,心里就浮起要仔细看看被张军恭敬如神的连长与新来的指导员的区别,便放开眼睛大胆地扫视起眼前的马江涛。他浓眉大眼,古铜色的脸庞轮廓分明,每个部位又都搭配合适,前挺的胸膛和笔直的腰板说明训练有素又坚强勇敢,既有北方男人粗犷的一面又不少南方才子的含蓄,说话的声音简有力,那始终让人猜测的表情和未曾遇到过的怪怪的笑容都在悄悄地扣击着阿孜古丽的心房。阿孜古丽似乎已意识到被人窥视出了心迹,赶忙移动红扑扑的脸假装投向安勇。安勇个子比马江涛矮一截,高挺的鼻梁有些维族巴郎②的血性,嘴唇宽大且上嘴唇总含着下嘴唇,平和的脸上始终荡漾着微笑,耳朵肥厚意味着一身平安。但比起马江涛来就损色多了,不知是缺了点什么,或者是自己不喜欢这种类型吧!阿孜古丽倒生出了不少迷惑。

马江涛赞美着阿拜礓的院落及果树,并询问起雷达站张军的表现。“张军专研业务,学习,好同志的。他很钦佩你,才把你引见给我,”阿孜古丽爽朗地直视马江涛说,“真是军民鱼水亲,维汉一家人呢!”两小时后,他们谈得正浓时,奔跑的乌云却拽了一块黑黝黝的天,天后仿佛躲着有意抑制冲动情绪的闪电,那雷声也只是躲到遥远的地方轻轻地咳了两声就不知去向了。

外面,天空正冷森森地看着窗后象干柴一样盘曲在白杨树枝上的葡萄藤,一群羊在藤下被土围墙圈到房头,房头的两侧各置了一扇破旧的木门。右侧的房头码着几十袋装满干白杨树叶的大灰塑料袋,袋上粑了几只壮年的羊从未拴好的袋口拖拽着树叶,另有几只羊羔在地上找寻着掉下的叶子往嘴里卷送,嘴里还不断地唠叨些什么。左侧的房头土围墙同白杨树枝筑的墙拉出一个场子,场中有三头白花黑底的奶牛和一头体格健壮的黄牛,其中一只矮小一点的奶牛在东跑西跳似乎特别兴奋,也顾不上主人开门的意图。其余的牛都一律用怨恨的眼睛瞅着库弥孜,好象库弥孜开门是要偷走它们的东西似的。库弥孜用维语骂了一通牛,然后用手拍了拍最高大的那头奶牛,在它涨鼓鼓垂得很低的奶子上挤了一盆奶端到厨房去了。

马江涛二人正要起身告辞,院里刚把摩托车停好的阿孜古丽的哥哥伊尔木,就在门外粗声粗气地用新疆普通话讲着,“呃,古丽。咋嘞。朋友等你好久了。街上已跳起了舞。”高高地掀开棉布帘埋头冲到了客厅,抬眼一看立即把一只毛茸茸的右手平抬着急冲冲地奔向马江涛,“马连长,亚大西③。”马江涛介绍了刚上任两月的安勇,伊尔木转身同安勇握了手,并要他们一定得留下用完午餐后才能走,还说走了就不够亚大西。

桌上端走了香梨和葡萄,又重新摆上拌有胡萝卜的羊肉汤、奶酪。伊尔木搬了一箱“伊犁特”白酒放到墙边的斗柜上,开了两瓶把三个大粗碗盛得满满的,剩下的倒给了阿拜礓老人,同时将两个大碗分别递到马江涛和安勇的手里,自己端起一碗先喝为敬。安勇看看马江涛似乎在说“怎么办?”马江涛面对老人站着,举起碗口往嘴边一放,头再往后一仰,接着说,“好酒。喝好酒喔!”然后又坐到原位。安勇领得马江涛意图,也仿照马江涛去做了一番,却面红耳赤地坐到那里东倒西歪起来,嘴里还不时呕着,象胸口上重重地挨了一拳似的。阿拜礓将一碗羊肉汤递到安勇手里,并说“吃了嘛,就好了嘛。”马江涛连忙止住伊尔木,“指导员喝过量了,不能再给他倒了。”伊尔木很快就把刚开的一瓶酒给马江涛和自己平分了,又递了一碗奶酪给马江涛,并在马江涛的对面坐下。伊尔木强壮有力的左手指向后面羊圈说,“现在雷达站的战士嘛,优秀得很。张军嘛,两天前,又送了嘛,二十袋杨树叶,冬天的羊食嘛,全是他嘛给准备的。”

伊尔木有一米八几的身高,壮实得如一头牛,微黑的头发绵羊毛般自然卷起,板平的后脑和脖颈几乎同宽,硬挺挺地栽在宽阔且厚实的肩膀上,尖挺的鼻子坐落在大而有神的眼睛中间,下巴颏微向里收给人有力的感觉。伊尔木说起话来声音象铜钟一样响亮又总是很激动,一边同马江涛说着话一边用嘴撕着手里拿的大块羊肉,又同马江涛碰了一下碗,“呃,干。”脖子一仰咕噔一声就下到了肚子。马江涛说,“最后一碗,我还得扶指导员回去。”也爽快的饮了酒。

阿拜礓象领会了女儿的心思,就操起维语叫来了正在厢房同母亲一起用餐的阿孜古丽。她脱掉了外装站在客厅门前的一块空地毯上,紫色的紧身羊毛衫展示出她纤细、婀娜的腰肢。这时,阿拜礓已取下挂在墙上的冬不拉斜着将琵琶底放到盘腿上,左手支起琵琶的颈部手指又不断在二根弦上来回滑动,右手拇指同中指合拢后也在琴弦上或弹、或拨着,冬不拉便悠扬出动人的琴声。伴着欢快的乐调她象风中扭动的柳条般前后左右扭动着,高高挺起的胸脯象火一样燃烧着马江涛的眼睛。她两只手指交叉一起后做成弓状提到颈前,又随美丽的下巴左右有节奏地摆动,而每次到左右的高点处都会做出有力的停顿,那双纯洁的眼睛仿佛去左右隔墙上已找到什么优美的音符一样,充满自信和光辉。冬不拉似乎疲倦了下来,轻轻地在弦上跃动,她象小般欢蹦到马江涛身旁,右脚跟着地脚尖上翘和右手同步伸向身前半步距离,身体又柔软地微向前倾,声音象安了弹簧似的,“马连长,请跳个新疆舞吧!”马江涛急忙从座席上撑起,惊喜得结结巴巴地说,“我不大会,跳得不好。”她用地道的新疆普通话说,“没关系,我教你。”她大方得体又端庄秀丽的风度激起了马江涛的热情,伸开有力的双臂做出幽默的表情站到阿孜古丽来时的地方。

冬不拉又重新激越欢快起来,似乎在讲述老人年轻时马背上的故事,老人又用维语唱起了动听的歌谣。伊尔木示范着动作,马江涛学着伊尔木左右手向前伸出又收回,手肘抬成直角且掌心向上放回胸前,抬起欢快的大腿向外侧旋动再踏向地面,每一个动作都彰显出青的活力和男性的豪迈。在马江涛对面的阿孜古丽,漂亮的小嘴正微露雪白的牙齿开怀笑着,将一双柳月眉下的眼睛笑出了两汪清清的泉水,泉水又一时不能阴干,勾画出娇媚的神韵。阿孜古丽修长的身材在陶醉中旋动、奔放、燃烧,如一个永不知道疲倦又心无烦恼的圣洁天使一般。安勇靠在墙角来回晃动耷拉着的脑袋,又不时用力挣开眯细的眼睛瞄两眼阿孜古丽,两支互叉着的手将整个胸口抱得紧紧的,腮帮上的两股肌肉一鼓一歇地颤动,嘴巴还不时吐出粗气,偶尔喉管向肚内猛吸一口又迅速呼噜一声扯动风箱结束。阿孜古丽伸出手去拉马江涛的手,一阵麻酥酥的感觉碰了马江涛一下。当阿孜古丽旋到马江涛的胸前时,那花一般的馨香和迷人的微笑让马江涛青春的血液顿时沸腾,他尽情地跳着、笑着,恰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冬不拉弹起了达板城的姑娘的乐曲,伊尔木将报纸卷好的漠合烟递给安勇,又递了一杯砖茶给他。安勇边吸烟边看着阿孜古丽,也没有要走的想法。伊尔木见安勇兴致渐高,便要教他跳舞。房子里气氛显得更加热烈和轻松了,还有阿孜古丽银铃般的歌声混合着马江涛高亢激越的军歌飞向羊群。

不觉已是晚饭时分,库弥孜将准备好的糊辣羊蹄、手抓羊肉、牛排、手抓饭上到桌上,阿孜古丽靠马江涛就坐后大家又围成了一圈,伊尔木又开了一瓶伊犁特同马江涛各执一半。阿孜古丽用筷子为马江涛挟了一块手抓羊肉,马江涛也讲了一些老家的事,又说又笑的整个房间洋溢着恬美的氛氛围。外面一轮半弦月悬于高空,香梨树海洋般在月光下荡起波浪,那只黄牛和着隔壁院子的黄牛在哞哞的叫着,似乎在唱着哀婉的情歌,或是在倾诉热烈的爱情,那些绵羊又象一团一团的白云间或点缀一团黑云在后院飘动。为雷达站送粮食的车在院外等候,马江涛二人也分别同阿拜礓、伊尔木握手表示谢意后坐到驾驶室,阿孜古丽挥动着细长的手向窗口的马江涛作别,表情上已流露出难舍难分的心绪。

车开动了,来到了宽阔的大街。街的两边维吾尔风情的挂毯店、头巾店、马靴店等都各自呈现出特色风景,那烤羊肉串摊的维吾尔族老汉正忙着去给长条槽添加干红柳枝。前面那尖塔顶的伊斯兰教堂正静静地感受着月光的皎洁、慈祥,歌舞厅闪动的霓虹灯和大酒店涌动的人流也正宣告出一排繁荣。马江涛不断将头伸到窗外朝后望去,仿佛后面有什么东西在不时拉扯他的头。安勇对司机说,“连长今天中了大奖喔!你看激动不激动?”马江涛好象刚从睡里醒过来似的,眼睛眨巴了两下,红透了脸紧接着说,“幽默我做啥?”随即点起烟,聊着阿拜礓老人冬不拉的技艺,伊尔木的直率、坦诚以及好酒量,而谈得最多的当然是阿孜古丽。

①冬窝子:山谷里冬暖凉的山坳。

②巴郎:男孩。

③亚大西: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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