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2013-04-22 17:41 | 作者:程玉宇 | 散文吧首发

二 哥

二哥属牛,又叫玉强。牛加上个强字,就是倔犟了。用拆字先生的话说:你再强,也只是一头牛,而犟牛,是要用鞭子抽打的。这本是戏言,但却成了二哥一生命运的写照。因此二哥在我们兄弟五人当中,算是命运最苦的一个。他当了一辈子农民,种了一辈子庄稼,还拜师学过泥瓦匠的手艺,勤劳了一辈子,却落了个个儿最低,脸色最为黑瘦,满眼的愁苦之色。

人常说:娘生九子,九子不一般。

大哥玉瑞是长子,自然是父母的心头肉,才解放那阵,我们一家才从红椿树沟垴的山峡里搬下来,父母就让他跟着我的一个表哥去读书。读书不成,又让他去学医。我家祖辈都是农民,可父母却舍不得让他握过一天锄把镢把。当了几年赤脚医生,也是个半吊子,不成。父母就又托亲戚关系让他进了邮局,当了邮递员,后来还混上了一个邮电支局局长。因此,大哥不但生得身材颀长脸色白净不说,还练得一手好字,仅管错别字满篇,但却被其单位的人美誉为程秀才。因此,他一生的日子,自然过的十分滋润。三哥玉亮,人极聪明,也极富有心计,但他当乡镇干部,吃上皇粮,却完全是他自个儿闯出来的。我排行老四,一生命运颇为坎坷,直到四十岁上,才混出个人样儿来,虽然半生功不成名不就的,却好歹混了个法律服务所的头儿,算是吃了一碗轻松饭。老五玉珊呢,到他上高中的时候,父母均已年迈,再也无力供养他,我那时在县城各单位当临时工,便只好一个人供他读完了大专,毕业后便被分配当了教师。

二哥的命运就不同了,念了初中一年级,也许是太笨的缘故,听老师上课如听一般,因此再也不肯读书,硬是要回家种地。当时我父亲就问他:“老二,你到底还念不念书?”二哥把头一扭,犟声野气的顶撞:“不念啦!谁再念一天书谁是猪!”

父亲又再三问他:“是你自己要求退学的,不是我供不起你,你往后可甭怪罪大人,也别后悔?!”

“我死了都不后悔!”

我父亲就长长的叹了口气说:“唉!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孙无福做马牛呀!”

二哥回了我们居住的红椿沟,很快就成了队里的一个壮劳力,也很快就成了一把种庄稼的好手,后来,还当过几年我们五里大队小沟生产队的队长。二哥干活舍得出力气,便累得黄瓢寡瘦。一饿,脖子就伸得老长,同伴们便戏谑的给他起了个绰号:老鹳!但二哥一生中最得意的,经常向我们弟兄夸耀的,却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曾经在旬河里捉过一条大鱼,一条二十多斤重的大鱼!

那一年,省上修镇安旬阳公路,我们商洛七县便都抽青壮劳力去无偿援助。那一日下午,一串排炮放过,二哥发现宽阔的旬河里有一个东西,白花花的,一会儿漂上水面,一会儿又钻入了水中。二哥不管三七二十一,连衣裳也没脱,便扑进了旬河,可二哥不会水,一会儿水淹上了他的脖子,眼看把头都快要盖住了,他用脚往河底一蹬,头又冒了出来。水浅了,他又继续往那个东西跟前走,走近一看,原来是一条将近三尺长的大鱼,被放炮的石头砸晕了,仍然嘴一张一张的呼吸哩。二哥大喜,便扑上去,双手将那条还继续挣扎的大鱼紧紧地抱在怀里,又一步一步地在宽阔昏浊的河水里往回走。岸上的人便一哇声的喊:“玉强,快用手抠住鱼的腮!”

“哎呀,玉强的头又淹进水里啦!”

“看,快看,玉强的头又冒出来啦,正往这边走哩!”

二哥奋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那条大鱼抱出了旬河,他几乎快累得要爬下了。那一年,二哥捡了一条大鱼的消息,便几乎传遍了商洛地区各个工队。

这是二哥一生中最为自豪,也最为辉煌的一件大事。也许还是冥冥中一种天意的安排。他不是有个绰号叫老鹳吗?其实鹳本是一种体型较大的水,学名为黑鹳。而水鸟是要吃鱼的。遗憾的是,二哥这只老鹳,一生中只仅仅逮过一条鱼,不过那条鱼比较大一些罢了,但也仅仅如此而已。

大约是十数年前吧,二哥跟一个包工头出外干了半年活,却没得到一分工钱,眼看快过年了,他便和小儿子以及我村里的一帮民工去到城里向老板讨工钱,老板不但不开分文工资,还与民工发生了争吵,混乱中,老板的弟弟竟然挥起一把菜刀乱砍人,将我侄儿的一只手几乎砍断。案发后,老板和他弟逃之夭夭,我侄儿则住进了医院。第二天晚上,我去到医院里看望侄儿,二哥双手搂着花白的头颅,肐蹴在病房的墙角里一言不发,泪水,顺着他紧捂双眼的粗糙指头,一滴滴的渗出来,又一滴一滴的落到地上。我说:“天塌不下来的,二哥,你再伤心也没用,还得想办法凑钱给娃看伤。”

二哥用袖子擦了眼泪,几乎哽咽着说:“兄弟,你说哥有啥用?跟人家干了半年,可如今却落了这个下场”。

我说:“没事的,二哥,那个砍娃手的歹徒一定能逮住!”

后来,经过我的努力,公安局终于把那个致我侄儿重伤害的歹徒抓捕归案,判了四年徒刑。庭开结束,我设宴招待公安局那几个为抓罪犯出过力的哥们吃饭,二哥见我摆了一桌酒菜,心疼得要死,把我叫出门,抖抖索索的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带把儿的黄公主烟(值一块二角钱),苦皱着脸说:“老四,我就不陪人家啦,这烟你拿着。”我把烟又塞回他的口袋,说:“这号瞎瞎烟还拿得出手?你甭管,钱有我哩。”后来过了一个多月,二哥晚上才到城里我租住的住所来,穿着一身泥水点子都溅满了的衣服,嗫嘬了半天才问我:“老四,你招待人花了多钱?”我实话实话:“连烟酒在内,花了四百块钱。”二哥吃了一惊:“咋花赁多?差不多抵我给人家干一个月活的工钱哩!可我这才只有一百,咋办?”(那时一个农民工在建筑行业干一天活,工钱20元)。

我接了他递给我的那张大团结,看着他黑瘦的脸上那种十分慌乱羞愧的神色,只好说:“算了吧,二哥,一百块就一百块,剩下的我代你出了算啦!”然后赶忙呼妻唤子烧了一盆炭火,又端出一盘牛肉一盘卤肉让他喝酒。二哥狼吞虎咽,一边吃喝,还一边责备我:“兄弟,你不得了呀,花钱连流水一样,一家子人住在城里,有钱就肥吃海喝,咋就不想着盖房哩?”

我看着二哥那冻得发黄黑瘦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就只好陪着笑说:“你甭替我操心,我心里有数哩。”

二哥将两盘肉菜一扫二空,还喝了半瓶子好酒,临走的时候,我见他衣衫破旧单薄,就拿出一件我只穿了几次的皮夹克给他披上。

二哥看着还是崭新的皮衣,惶恐的问我:“给我?”

“给你!”

二哥就披着那件在他身上显得十分宽大的皮衣,卟嗵卟嗵地下楼去了。

过了几天,我回老家红椿沟去看望母亲,路上遇见二嫂,就问我二哥来?二嫂说你二哥馋得很,几个月不吃肉,在你那一吃就是两盘,回来就拉肚子,这两天还在床上躺着哩。我听了直笑,心想二哥真的没福,吃了也存不住,等于没吃。

六七年前,我回老家在自己的承包地里盖楼房,可自己在城里隔三差五还有案子要开庭,找我的人又太多,实再难以常期呆在老家,可工地还必须有一个人日看场,负责包工头施工。还要接水呀,购买零星建筑材料呀等等,等等。找三哥看场,并约定每天给开25元工钱,三哥虽然退休在家,却说他忙得很,没空。我就只好找二哥商量,二哥便满口答应了。我的房庄基在野外,加之是秋天开始动的工,那年秋也多,二哥就靠着别人的院墙搭了个棚子,支了一张简易床,日夜守在工地,晚上陪伴他的,只有一条老狗。我见二哥那么辛苦,就提了一桶包谷酒让他御寒。有一天晚上我揣了二斤卤肉,提了一瓶酒,到工地上陪二哥睡觉。兄弟二人便就着秋雨孤灯,听着头顶塑料纸上叮叮咚咚的雨声,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将一瓶辣酒喝得精光,然后倒头便睡,管他荒郊野外夜雨秋风。

二哥天没明就把我从床上拽起来,不停的埋怨我:“简直睡得跟死猪一样,鼾声打得山响,你咋就不操心来?今日水泥不够啦,要钱买水泥哩!”

我大笑:“有你在这儿,我操啥心?钱,不是给你还留有1000吗?你去买就是了。”

那一年天太冷,二哥好歹还有包谷酒御寒,可他养的那条狗,却在野外的风中冻死了。因此,不论我在城里怎样忙乱,过上一星期,我都要从城里带回一些熟食,与二哥和那些给我干活的民工们大吃大喝一顿。

第二年上,在楼房主体工程快要竣工的时候,我的钱却供不上了。二哥熬煎得愁容满面,不停的唉声叹气,头上的白发又增加了许多。我说,不怕,你等着,钱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我进城去,接连受理了几个案子,然后把数千块钱一堆推给了二哥。

二哥吃惊得睁大了眼睛,说:“天神,我辛苦一年也挣不下你这些钱呀!兄弟挣钱简直就象拾树叶子一样。”

在楼房粉刷过程,二哥看场供水的事轻松了许多,他便也跟着包工头一起,搞起了粉刷,一天挣双份工钱。

楼房彻底竣工那年,二哥便因给我建房看场兼参予施工,净挣了七千多元,可以说,是他这么多年来靠打工挣钱最多的一年。女人便因此对二哥十分埋怨,说还是你亲哥哩,吃喝不说了,还挣咱双份工钱?我便立即训斥女人:“我哥挣咱的钱咋啦?就是二哥不挣咱的,别人还不一样让咱掏钱,再说,你没看二哥为给咱看场把狗都冻死啦,他又受的啥罪?!”为此妻子再也不敢多说半句。

我将一家人从城里搬回“拥山庐”居住,便早晚与二哥相见。别的哥兄老弟吃香喝辣的,一个个过得十分潇洒,唯有二哥过得可怜,成年累月不是在地里种庄稼,就是到建筑工地给人打零工,有时候苦累得腰都伸不直了。过去他那板寸的花白头发,如今竟变得全白,一张粗糙黄瘦的脸上满是皱纹,除了愁苦还是愁苦,几乎一年四季没露过笑意。二哥已是六十岁的人了,虽然儿女都已交待,可仍然还居住着那三间半及及可危的土瓦房。他活得累,也活得十分无耐。我有时在村里闲转,看二哥弯腰在田地劳作,苦累的那个样儿,就心酸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过不了十天半月,我挣了大钱,便从城里买回一些酒菜,把哥兄老弟侄儿孙子都叫到屋里陪母亲吃饭,意思也是趁此机会将家人团聚一下。去叫二哥的时候,二哥正肐蹴在房阶上闷闷地抽烟,满脸的疑惑:“你今弄啥事哩?”我便十分的生气,“叫你去好好吃一顿饭,你说还能让你办啥事?!”

二哥便讪讪的来了,见桌上摆满了大鱼大肉,他便也毫不客气,筷子夹得不停,还喝得醺醺大醉,连走路也踉跄起来。末了,把油嘴一抹,还要训我:“弟兄们几个,就数你老四今会胡吃乱喝,咋得了呀?!”

我不言传,侄儿们便嘲笑他,“二大一辈子倒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可也没见你搞出啥名堂来呀!”

去年的时候,二哥的两个儿子在西安打工,挣了些钱,二哥也鼓足了勇气,终于在大路边盖起了一幢飘亮的小楼。当他把老房子卖掉,请我给他写契约的当儿,我看到二哥那双骨节粗大满是老茧的手,在点着那四万块钱的时候,正索索发抖的颤动不已,一双眼睛,也因而紧张的睁得老大,深怕那一张钱是假的,那一张钱会从他的手中不翼而飞。

我便说:“二哥,你让三哥代你数吧。”

这样,也终于使二哥松了一口长气。吃过饭,我们闲坐的时候,我嘲笑二哥数钱的姿势,二哥说:“兄弟,哥哪能跟你比?你不知道,二哥苦做了一辈子,也没有挣下那么多钱呀!”

二哥的身体,现在是越来越不行了,为盖那幢房子,他几乎累断了腰,还得了个腰椎盘突出的毛病,人也日见其瘦,脸色几乎没有血色,那只被年轻时伙伴讥之为老鹳的脖子,也日见其长。可他还在奔命,还在一天到晚的忙碌。忙了地里的,还要忙着打小工挣钱。

我傍晚的时候回家,见他累得一身臭汗,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就心疼的直想流泪。便在路口挡住他:“二哥,你甭回啦,再我那洗个热水澡,咱俩喝一壶。”二哥便也顺从,进了屋,我替他打开太阳能的水笼头,调好了水温。然后将香皂毛巾一一准备齐全,便将他推进了浴室。二哥洗了个热水澡出来,不由喜笑颜开,“老四,这东西美得很嘛,水还热得很!”

在我与二哥喝酒吃菜的当儿,我便诚心善意的劝他:“二哥,你没看你都苦成啥样子啦?你种那么多庄稼,屋里粮食都堆满啦,还种那么多地干啥?”

二哥咕咚喝了一口酒说:“卖钱呀,给人家还帐呀!外头还欠五万多,还有你几千块哩,不苦咋办?不拼老命咋能行哩?!”

我为他愤愤不平,也为他的固执与愚味十分生气:“你养儿子干啥?你那房是给谁盖的?钱不会让儿子还吗?把你老东西就是累死、挣死了,你也还不起,还不如好好享几天清福!”

二哥双眼一瞪:“你说的是屁话!”

我只好说:“好,二哥,不说啦,怪我多嘴,咱吃菜,喝酒!”

这就是我的二哥,我一奶同胞的兄长。我那当了一辈子农民,一辈子也没有挣过四万多块钱,至今仍然在乡村土地上苦苦挣扎的一位农夫的命运。

二哥属牛。他的一生,也真的象一头北方的健牛一样,在故乡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年复一年的拉犁耕耘不止。命运的轭头,已经深深的勒进了他肩头的皮肉,甚至连他的肩胛骨都被勒得弯曲了,可他还在拼命的向前拉,他又能拉多少日子呢?他已老迈,再勉强的拉下去,即使命运之神不用鞭子抽他,他又能拉多长时间呢?他还能拉得动吗?这正应了乡村的一句老话,人强、命不强。不管他的心气有多高,岁月的风霜毕竟侵蚀了他的骨骼,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艰苦劳作,毕竟挫败了他的犟牛脾气,而农村越来差距越大的贫富悬殊现实,也彻底打垮了他那仅靠蛮力就想改变命运的梦想。因此二哥是越来越少言寡语,也越来越木纳孤独了。

面对二哥,我说不清是悲哀还是喜悦,我更说不清的是他承受了那多么多的苦难却从不认为是苦难,我不明白:他活着,辛苦劳累着,他的生存意义与价值何在?每每望着二哥那一手扶腰一边踉跄而行的背影,我的心就在流血,双眼就潮湿湿得要涌出热泪。我背转身,竭力不去看他,然后去望远山,而远山正一片苍苍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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