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树

2013-03-25 10:55 | 作者:秋窗无雨 | 散文吧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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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那棵椿树很古老,树皮斑驳,像老人的手;树根纵横交错,像老人的脸。它究竟有多少岁?村里很老的老人也说不出。

椿树上,有时会流晶黄的液体,就像老人的泪,粘在衣服上,很难洗去。

天,满树都是绿色的碎瓣花,花蕊里伸出几根稀疏的花丝,细白长长的,像洁白的银丝,顶着淡黄的星星点点的花药;花朵之间夹杂着、重叠着,像在相互簇拥,又像在相互推搡,恐怕清风一过,就要落下一场诗意的绿,真是绚烂至极点了。

2

椿树是大木家的。

美的风景,大木娘也是看不见。她是个重度白化病人,视力极差,看什么

都一团影。村里人背地里也喊她白瞎子,或者叫她白头翁。听人说,大木娘结婚那天是用墨汁把头发染黑的,偏又是热天,坐在轿子里的新娘子捂得大汗淋漓,汗水打湿了头发,墨汁融在汗水里,顺着那异白的面孔流淌成浅浅的沟壑,可怜眼睛又看不见,拿着手绢儿胡乱地擦,等到下轿时,早就变成了一个花脸新娘,这桩事儿不知是多少人茶余饭后的嚼料。

这样的女人大木为何会娶呢?不娶?大木爹那光景能咋样?腰弯得像村口的石拱,看他走路真担心他一头会栽倒在地,整天一手提个竹筐一手拿着着粪铲,满庄子捡狗屎捡牛粪,然后交到生产队的蓄粪池里挣工分;那个池口有几平方米的蓄粪池深有两米多,里面的肥料,多是大木爹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捡来的。

当然大木娘也算不上下嫁,要知道大木爹可是村子里唯一不需要参加田地劳动的人,每个月民政部门还有复员津贴发给他,他可是参加过辽沈战役的一位解放军战士!在战场身负重伤,虽捡回一条命,魁梧的身子却再也无法直立了,不仅如此,脑袋还受到重创,落下了癫痫病。按照政策,他可以在城里向政府要一份工作的,可是他不愿意给国家增加负担,坚持要求回到村里,做力所能及的事。所以,村里的人都认为他脑子真毁了,人傻了。

3

大木生下来取这个名字,估计和他家门前的椿树有关!他的残疾爹娘也希望他可以像这棵树一样枝盛叶茂,子嗣繁荣,绵延不息。可是造化弄人,谁曾想他们一辈子就生这么一个儿子,还是个傻儿子呢?三四岁才会走路,六七岁才磕磕巴巴会说话。都长到十七八岁了,还是跟在穿开裆裤的娃娃屁股后面玩,智商只相当于三四岁的小孩。人高马大的,就是脑筋里总少一根弦,什么也不会做。这时,他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了,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别人的饭碗,嘴里“咕噜、咕噜”地吞着口水,馋馋的,憨憨的,呆呆的。司空见惯了,大家也不理会他,扒拉光碗里的饭菜,冲着他翻个白眼,大木讪讪地扭过头对着他娘大喊:“娘,可管吃饭呢?”

4

大木爹早已习惯不吃早饭了,捡了一上午的粪,中午驮着弯背回到家,从大水缸里舀半瓢凉水咕哝咕哝喝下去,解渴了,也算充饥,然后找个阴凉处,离着人群,掏出别在腰间的烟锅,默默地点上,烟锅上的白烟和着浓烈的汗烟味,在他落寞的眼神上徐徐地散去。他的脸因为癫痫发作栽倒磕破的伤口越来越多,往往是旧的伤疤未好,新伤又添上。

大树下,虽然都是吃饭闲坐的人,可是谁也不答理他,他习惯这样沉默地来去,像只鸵孤独地在时光里守着自己的精神,自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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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椿树下落了一地还带着半青的叶子。白瞎子走在树下,听闻脚下的沙沙声,便用手罩在额头上,挡着亮光,抬头看树,看天,尽管只是一团光影,她依然看到深秋带着凉意在缓缓走来。她有些慌了,一家人的衣她要早做准备,别人三两就可以缝制好一件棉衣,她需要一个秋天来做,且不说针脚怎么样了,手被扎破那是常事,还得瞅着在树下闲聊唠嗑的好脾气的乡亲,央求帮着忙才是,细致的地方,自然是完不成的。

椿树的叶子越是没完没了的落,白瞎子就越发心慌:除了忙着做饭就是摊平布料,撕扯棉絮附在上面。返工的事,十有八九,直等到落叶凋零飘尽,白霜挂在光秃秃的枝头,她家的棉衣才在别人的帮助下,才能穿在身上。

6

大木一天天长大,依旧无所事事,还是成天满庄子闲逛,找小孩子玩。可是这样快活的日子也并不长久,到了八十年代初期,田地包产到户,不劳而获的日子彻底结束了。大木父亲,这个从枪林弹雨走来的老人不用种地的待遇也无法享受了。村里分给他家三亩地,就这样这一家三口---病、残、傻的人开始了新的艰难生活

实行生产责任制,是个令人欢欣鼓舞的年代啊,可是椿树旁的大木家似乎还在做,不知所云,傻子自然也不懂,也不需要懂。大木爹癫痫病频频发作,精神也越发恍惚了,不吃药,也没钱治疗,病情越来越重。每个月十来块钱的津贴,作为家用还捉襟见肘。村里以前分来的粮食,只够吃半年。他不理会变迁的时代,依旧每天去捡粪,捡来也不倒在自己的田地里,仍然倒在那个无人管理的蓄粪池里。大家笑他,天下第一傻。

一天,瓢泼似的大雨下了一夜,早上,沟渠,池塘都灌满了雨水。大木爹像往常一样早起去捡粪,在蓄粪池边,不知是失足,还是癫痫发作,一头栽在里面。

农村人劳累,凡遇到阴雨天会在家里多躺会,等到下午,人们才陆续起来出去查看庄稼时,才发现大木爹漂在水上,捞上来,早已断气。

可怜,一个从硝烟弥漫的战火中走出来的人,一个本来可以过上舒坦日子而又愿意放弃舒适生活的人,一个一生没有期望也没有怨言的人,就这样默默地走了……他的额头、脸颊,磕破的新伤和旧疤,还有他那像家乡石拱桥的身影,却永远地镌刻在我童年记忆里。

7

没有大木爹,椿树下面依旧同往常一样,人来人往,在这里吃饭,纳凉,嬉闹。大木还是看见别人吃饭就咽口水,寨邻们捎带帮他家地里种上种庄稼,可是娘俩又不会打理,只凭天意,有多少收成就吃多少粮食。

大木爹死了,那点可怜的津贴也没有了,日子越发过得紧巴。白瞎子有时一天就做一顿饭,贴一锅饼子,喝白开水,菜就是腌菜缸里捞出的咸菜。别人的日子是越来越好,唯有他们家过得苦苦的。

在大木爹去世后的第二年冬天,忽有一整天不见白瞎子出来忙乎,烟囱也不见冒烟,大木自己拿着剩饼子吃。别人问他你娘呢,傻子说在床上睡呢。大家觉得不妙,忙去屋里看,尸体都僵硬了。

大木吃娘做的饼子也算吃到头了,没有人再会为他做吃做喝了。开头还人同情他,给些剩饭剩菜,久了,谁也不愿意白养一个傻子,可也不能眼巴巴看着他饿死,于是,有人把他带到城里,要他去乞讨,总能要点吃的,保命,没问题。

别说,后来大家在城里看到他,他已经是个乞讨纯熟的乞丐了,大家说比在家里吃的还胖呢,看到老家的人,眼睛会一亮,大声喊着熟人的名字,要跟回来呢。但是谁也没有带他回来过……

再后来,进城的人说见不着大木了,想他或许是流浪到别的地方去了,谁也说不清楚。不过大家又议论,他长得五大三粗,会不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带到哪个地方去做苦力呢?虽然他在家没劳动过,谁知在暴力拷打下他不得已也得学着做呢。大木还会回来吗?也许不会,也许明天就回来,都很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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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椿树落光了叶子,孤零零的枝干在寒风中颤抖着,向着天空呜呜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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