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狗

有时候会突然觉得自己老了，略有闲暇便会莫名其妙的留恋和怀念往事，掐指算了半天才最终相信自己尚未到而立之年。有时候健忘的要命，一口饭含在嘴里还没有咽下就忘了，，即使想起了有一口饭，也想不起究竟含在谁的嘴里。请了一名医生症疗，医生给翻了翻眼皮模了摸脑门掐了掐脉，深思片刻说，青年痴呆症外加精神分裂没得救了。老婆说，又一个没有执照的庸医，不要信，我看你挺正常啊，啵。还是老婆好，说的动听。但并不是所有的话都动听，比如一个作家说的这一句：我惶惶不可终日，担心老公包二奶，担心儿子变古惑仔，担心被朋友欺骗，被小偷盯梢，被黑社会敲诈，被警察逼供，被黑心矿主埋掉，被不法商贩骗财，一觉醒来发现连娘都是假的，后妈！

智商不足以理解这句话。

后来陆续的阅历了一些事情，开始慢慢的明白，作家说的也不全对，很多事情也是真的。社会总是有一些在阳光之下，有一些在阴影之中，不能以片盖全，关键是看大多数的人是向往阳光还是追求阴影。几乎所有的母亲都会从小告诫自己的孩子，要诚实不要说谎。几乎所有的老师也会这样教育学生，做个有利于社会的人。那就是说，社会的价值取向是积极的，人心还是向善的，阳光普照的地方总比阴暗潮湿的地方多一些。

有一些人总是在抱怨文革坑害了一代人，知识青年下乡毁了一批人，我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不敢妄言。但我觉得老毛既然让知识青年下乡了，也应该有个对应的政策，让农民子弟进城，这样才能体现平等。70年代末生人自然对这些不甚了解，但我发现，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现在有爱有恨也敢爱敢恨，既勤恳又敬业，大多生活的还算正常；而我们70年代末出生的，现在大多是怀念过去、畅想未来，可就是不知道眼前应该做什么；而80年代后出生的，美其名曰“吃麦当劳长大的一代”却不知道过去、不畅想未来，只享受现在。每看到勤勤恳恳的父母叔辈，我就会想他们是活的很充实的那一代，而看到我的老婆，我就知道她是吃麦当劳长大的那一代，而我属于不知所措的那一代。

有这么多感触其实源于一条狗。

老婆的舅舅家养着一对夫妻狗。如果你给它们透骨香的鸡肉，它们看都不会看你一眼，更谈不上感恩戴德的摇尾巴，它们只吃当地鼎鼎有名的柴沟堡熏肉，二十多块钱一斤的那种。它们的花费足以养活两个农村的孩子。这深深的刺痛了我的心。让我想起了我曾经养过的那位狗，之所以说“那位狗”是因为我无比的尊重和怀念它。

村里人养的都是家犬，长的既不漂亮也不威猛。一旦生下小狗，主人一般只会留下一两只，其余的扔掉。大狗的奶水不足，都留下很可能一只也养不活。我养的就是这样一只被遗弃的苦命狗。我给它取名叫虎子，也可以说是我的养子，尽管那时我也就六岁。

我发现它的时候正值数九寒天。它挣扎在冰天雪地里，浑身裹着一层冰雪，两条后腿已经冻僵，只有两只小前爪还在凭命的挠头。只可惜刚刚出生的它连眼睛还没有睁开，更不可能看的到它的处境。它是那么瘦弱，小的象一只老鼠。严酷的自然随时、或许只需几分钟就可以将它变成一团冻肉，掩埋在冰雪里，等到春暖花开时它已经是一戳黄土。

我轻轻的把它拿起来放在我娘给我做的羊皮大手套里，以11路的极限速度奔回家。

我把它安置在热炕头上，盖上我的皮帽子。母亲说，还不足月养不活的。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掀开帽子看了看，发现它的后腿会动了。

它真是一条命大的狗。我没有奶水喂它，更没有钱给它买奶粉，只能将莜面炒熟了开水冲一下喂给它，偶尔在里面滴几滴麻油，所以它从小没有吃过奶。

小的时候它非常瘦弱，长到三四个月也只有一只鞋子般大小。总是在你的脚下滚来滚去，一不小心就被踩的呀呀乱叫。我时时都在担心它会夭折，每晚睡觉的时候就把它放在一只用芨芨草编的同样鞋子大小的针线筐里。然后用线绳悬起在房梁上，用手轻轻一推，针线筐就会钟摆一样的晃起来，它就闭上黑豆一样透亮的小眼睛安静的睡去了。这就是我给它做的摇床。

后来它慢慢长大了，身体也结实起来。父母整天劳碌，没有时间管我。只有它寸步不离的跟着我。我去上学它就将我送到学校门口，然后自己去庄稼地里打点零食，什么萝卜、土豆都是它爱吃的，偶尔还会追回来一只山兔子，到我放学时，它总会准时的出现在你的视线里，高昂着头，兴奋的撒着欢。不上学的时候，我就和它藏在它位于草垛深处的窝里，仿佛我也是一条狗，或者它是一个人。它枕着我的胳膊睡觉，用它的舌头舔我的脸。

我不忍心总是让它吃泔水，常常背着父母塞一点正餐给它。不论是馒头、饼子还是什么，它总是心领神会的含在嘴里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悄悄吃掉。但是它从来没有私自偷吃过橱柜里的东西。这一点让我很是信任它。狗通人性，每当我因为学习或是别的什么挨了批评伤心难过时，它总是一声不吭的爬在我脚下，下巴颏放在我的脚面上，时而用抚慰的略带忧伤的眼睛看看我，时而调皮的舔舔我没有袜子穿的脚。

大约两岁那年，它怀孕生下了四只宝宝，但只有一只黑白相间的漂亮妞存活了下来，我给它取名叫花花。当了母亲的那段时间它显得很幸福也很疲惫。它总是奔波于我和花花之间，两个都是它放心不下的亲人。它会突然出现在校园里，远远的看见我了就撒欢跑回去，它显得更瘦了，尽管我总是想法设法的为它准备更好一点的食物，但它还是越来越消瘦了，甚至到了换毛的季节，它也没能顺利的完成，弄的身上一块一块的，好像得了皮肤病。记忆中那段时光的人们过的很清苦，连续几年的干旱使得人们只能依靠国家的救济生存。那时我还不到10岁，到现在仍然清晰的记得每次看到金黄金黄的棒子面窝窝头端上来，就感觉喉咙开始痉挛，那种难以下咽的感觉就象嚼了一口粗沙在嘴里，越嚼越多，怎么也咽不下。我会把窝窝头偷偷的装在衣兜里、书包里，没人看到的时候赶紧拿出来给它吃。

几个月的哺乳期终于过去了，花花已经可以不完全依赖母乳，只是偶尔的解馋，而虎子也逐渐开始换发出原有的活力。可是好景不长，灾难也随之而来。不清楚那个时代的人们脑子里在想什么，据说是因为别的村庄出现了狂犬，到处咬人，所以政府下令在全乡范围内打狗，一个不留。天天都看见有狗在众人的围攻中惨死，棍棒打死的、在墙头上吊死的，触目惊心、惨不忍睹。特别是被吊死的狗，我亲眼看见邻居家的大黑被勒住脖子吊在墙头上，几个钟头过去了，它的腿还在不停的登动，狗有九条命啊，老人们都这样说。最后不得已，打狗的人用水桶盛水向大黑张大的嘴和发出声声嘶叫的喉咙里灌下去。大黑很快就不再动了，十几分钟后，它的皮已经被贴在墙上，它的身体被人拖走了。人们良久见不到荤腥的肚子将是它最后的归宿。

那几日我天天都生活在恐惧中。我害怕虎子和花花也会遭遇这样的下场。我甚至在上课的时候，都会突然感到心惊肉跳，一股凉气从后背窜上前胸。我开始逃课，狂奔回家，然后跳进地窖里。直到看见虎子和花花向我扑过来，我悬着的心才能放下。我一再的叮嘱他们，千万不要出声，出声会引来杀身之祸的。它们都很听话，天天都在地窖中安静的呆着，一声不吭。正午的时候，太阳光会照在地窖的底部，虎子和花花就相互偎依着躺在阳光里，但只要听到有陌生人说话，便会立刻钻到地窖的里面去。只要听到我的脚步声，他们就会发出欢呼雀跃的低声叫喊。

血色恐怖大概持续了半个月，风波渐渐平息了。

虎子和花花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了，但那时村里已经找不到第三条狗。

也许是因为恐慌，也许是因为营养不足、抵抗力差，也许是因为地窖中的阴暗潮湿，恢复自由后不久，花花就病了。整天耷拉着耳朵，不叫也不跳，甚至连走动都很少，多数的时间都躺着或是爬着，吃东西也越来越少了。我有点不知所措，虎子也整天唉声叹气、愁眉不展。母亲说，狗都要经历“翻肠”，翻过了就活下来，翻不过就死了，给它灌点麻油吧。那个时候的麻油无比金贵，只有招待客人时才在菜里滴上几滴。我给花花弄了半碗。母亲没有责怪我。可是喝了半碗麻油的花花并没有好转，它开始连眼睛也懒得睁开了。虎子成天寸步不离的守着它，用它那瘦长的身体围着她的孩子，用她那干涩的舌头不停的舔拭孩子的嘴巴。

下了一场大雨。土坯的院墙倒了一段，砸死一只正在避雨的鸡。

父亲说，可惜了，眼看要下蛋了，死了。一只鸡一家人可以美美的吃上一顿。但我吃不下，我留下一条鸡腿给虎子。花花已经开始滴水不进了，也许没有几天活头了。虎子得到一条鸡腿，围着我转个圈，一个撒欢就跑了。我的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可怜的虎子，就要失去她的孩子了。

等我再看见虎子的时候，她格外沉重，一步三晃的走来，魂不守舍。走到我的面前，抬起它黑黑的眼睛，我分明看见流出的眼泪和无尽的哀伤。我对自己说，花花没了。

花花真的没了。它静静的躺着，一动不动。那条鸡腿就放在它的嘴边，它连妈妈最后的一点心意都没有带走。

我把花花埋在院子里那棵老树下。我说，虎子，不要难过，十年后花花又是一条好狗。

那一夜，我和虎子睡在它草垛中的窝里。整夜我都听见虎子低声的抽泣。

虎子不再是从前的虎子了，它失去了它的精神依托。我想，如果没有我，它也许会去自杀。

虎子的不快乐把我的欢乐也带走了。

但日子还得一天天过。

有一天，母亲突然到学校里来找我，她说，儿子，虎子好了，虎子好了，你快去看吧。我奔回家，发现虎子正半闭着眼睛站立在阳光里，尾巴重新翘了起来并不停的摇摆，一脸的幸福与欢乐。而它的身后，小白正在津津有味的吮吸着它的奶。

我哇的哭出声来。

小白是一只刚刚出生不到10天的小羊，因为它的妈妈是初产，所以没有足够的奶水，它整天饿的呆头呆脑。母亲正在发愁怎么把它养大。现在好了，虎子勇敢的承担起了这个责任。

狗妈妈和它的羊孩子。它失去了它的孩子，它很痛苦，它渴望做一个好妈妈，它把最后的鸡腿放在孩子的嘴边，但是它的孩子没有来的急享受就离它而去了。但它很快找到了新的精神寄托。它是一条有爱心的狗。

我突然明白了，动物也有大爱啊！

日子又明朗起来。虎子的情绪也逐渐恢复，它总是寸步不离的跟着它的羊孩子，不准生人靠近，不准它跑出院门。它们耳鬓撕磨，它们心心相惜，它们象人一样享受着天伦之乐。

小白很快的长大了，几个月的时间就从形体上远远的超过了虎子。它已经是一头健壮的公羊。但是在虎子面前，它还是它的孩子。他们还是形影不离。即使是到了小白出群的年龄，虎子还是依依不舍。它总要每天好多次跑很远的路到羊群里里看它的小白。小白也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听到虎子的吠声而从羊群里跑出来与妈妈相会。

它们在数百只羊的惊讶目光中毫不掩饰彼此的母子深情。

邻村的人说，你们村不错啊，谁家还有条牧羊犬？！

时间就象离弦的箭，只在眼前一晃，我就13岁了，虎子也成了一条七岁的老狗。

我要上初中了，我需要到30公里外去上学。30公里的山路，我骑自行车要走至少四个小时。我或许每个月只能回一次家。

我很伤心。

住校的第一个星期，我天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都要偷偷的哭。我想我妈妈，也想虎子。

有一个星期妈妈来看我，她说，自从你走了，虎子就不怎么爱吃东西了，每天总是爬在房顶上，向你离家的方向望，它还掉了几颗牙，稍微硬一点的东西就吃不下，这条狗老了。

我知道，虎子很孤独。我拿着卖了小白的钱来上学，使它既失去了孩子又远离了我。

人总是那么自私。

我只能每过一个月回家一次。每次回家虎子都兴高采烈。或许我是它唯一的企盼吧。

有一次，它居然跟在我的自行车后面狂奔30公里，随我来到学校。没有办法，我只好请假送它回家，把它锁在羊圈里狠心的离开。

但是从此它就认识了路。

它总是冷不丁的出现在学校的门口。

它成了一条流浪狗，总是不停的在家和30公里外的学校间流浪。

但是总有一天它会老的动也动不了。

而那一天，在我初三的时候到来了。

虎子艰难的守望在村口，看着我兴高采烈的出现在它的视线里。它嘴里呜呜的说着什么，步履蹒跚，迎接我回家。而它就在那天夜里，头枕着我的一只鞋在炕沿下永远的睡着了……..

我把它和花花埋在同一个地方。

我长大了，没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