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 盐

记得我小时候，大人们做菜盐放得极少极少，吃起来味同嚼蜡，寡而无味。这并不是他

们辨别不出味道，也不是他们有吃淡的嗜好，“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啊！现

在，盐是极其普通的什物，卖场的货架上五花八门、名目繁多的盐琳琅满目，让人选择无所

适从；然而，在那个刚从旧社会过来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年代，尤其是不产盐的偏远山区，盐

仍然是弥足珍贵的奢侈品。父亲曾经用他做铜工手艺游历贫困山区的经历给我讲述过解放前

一个刻在我脑海里永不磨灭、让我对盐产生珍惜、崇拜的故事：湖北五峰、长阳高寒山区农

民，在国民党腐朽的反动统治时期，民不聊生，生活极为贫困，而且这种地方只产包谷不产

大米。一元半开①可买得十升包谷，每升合3市斤，而买一斤盐巴却要2．5～3元半开，合

8～90斤包谷，绝大多数农民买不起盐巴吃。“穿的麻布破棕衣，红苕野菜当饭食”，甚至有

的家庭十五、六岁的女孩子都没有穿裤子，“人生照镜须自知,无盐何用妒西施”，是呀！连

盐都吃不起，也就顾不得容貌与羞耻了。更由于土匪横行商路不通，即使有的有钱人家也买

不到盐巴吃，盐巴变得非常珍贵，有点盐吃成为很稀奇的事。毕竟盐是生命之源、“百味之

祖”：“一天不吃盐，吃饭不香甜，三天不吃盐，一身软绵绵”，于是农民们千方百计地想

法沾上点咸味。解放前吃的是那种逞块状的叫盐巴的岩盐，要碾碎了才能放到菜里吃。因此，

每户农民都有一个舂盐吃的小木盐臼。由于木盐臼长年累月使用，盐浸蚀了木质，木盐臼也

就有了咸味，农民们在无钱买盐或者买不到盐，缺盐吃的时候，智慧来了，想得一个办法，

把自家的木盐臼破成数块，每次煮菜时，先把一块木盐臼片煮一会儿，使水中有点咸味，再

煮菜吃，每块木片反复使用数次才依依不舍地丢弃。有的农户有几个儿子长大后分家另过时，

常常为多分几块木盐臼片而反目。

电影《闪闪的红星》中潘冬子和宋爷爷一起下山去给红军运盐，恶霸地主、还乡团团长

胡汉三却在山脚下设了哨卡严禁任何人带盐上山。为了保住这得来不易的食盐，小冬子想出

了一个好办法：他把盐化成盐水，再把盐水倒在自己的棉袄上顺利地通过了敌人严密的搜查，

安全地把盐带上了山。回忆我小时候的一次买盐也不得已采用了类似的方法呢！

小学四年级暑假里的一天，父亲让我把家里播种剩下仅有的5～6斤花生米卖了，全部

买回盐来。那时毛主席缔造的新中国为了人民的利益，物价相当便宜。鸡蛋1角钱4个，一

斤花生米二、三角钱，盐才一角二一斤，5～6斤花生米可以换10多斤盐啊！我很不情愿地

带着乞求地说：买这么多盐干什么呀？留一点儿花生米吧！父亲和颜悦色道：你个小伢子知

道什么？现在是夏天做豆豉、豆瓣酱的好季节，起码要用掉5～6斤，剩余的4～5斤盐，我

们一家人得节省又节省着吃一年，要到明年这个时候卖花生米才能买盐，你知道吗？我辩解

说：秋天新花生刨了不就可以卖了买盐吗？父亲厉声斥责道：你懂个屁！新花生米出来上市

量多了，才卖一、二角钱一斤；夏天花生米少了，可以卖二、三角钱一斤，这就是物以稀为

贵，懂吗？“你懂个屁！”可能是父亲觉得这句话说得太重，刺激了我的自尊心，转而笑道：

你个小鬼头！是不是把花生米全卖了，你偷吃不成了？“偷吃花生米”这是怎么回事？那个

年代，尤其是农村，难得有零食吃，大概小孩子都是馋嘴猫，而我又特别爱吃花生米，父亲

虽然不主动给我吃，但是他又总是把花生米装在一个竹编的篮子里，随意放在一个我不用费

劲就能够得着的地方，可能就是为了方便我自己拿着吃吧？真是用心良苦，可怜天下父母心

啊！在我馋虫骚动难以忍耐时，就去偷偷地抓几把花生米解馋。一次、两次…，篮子里花生

米渐渐减少矮了下去。我害怕父亲发现了骂我，于是就采用掩耳盗铃的办法，在篮子花生米

底下垫上厚厚地纸头，让花生米抬高升上来。俗话说“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的这点

雕虫小技轻易就被父亲发现；但是他却不生气，更不大发雷霆，只是默默地把那些纸头拿掉

了。现在，他见我和他纠缠，不肯卖掉全部花生米，只好祭起这个法宝，揭我的老底了。我

执拗不过父亲，只好遵命扛着装了花生米的布袋向卖盐的供销合作社方向走去。

我神采奕奕，轻歌漫唱，虽是夏日，尚在午前，倒不觉得天气十分的热。红的、白的、

紫的、粉的、黄的各色野花，像绣在一块绿色大地毯上的灿烂斑点，空气里充满了甜醉的气

息；草木特别茂盛，板栗树的叶子油亮油亮的，油桐树枝繁叶茂，给大地撑起了一片浓浓的

绿阴，阳光从密密层层的枝叶间透射下来，地上印满铜钱大小的粼粼光斑；小鸟在草丛中欢

快地跳跃，在树上得意地鸣唱，成群的蜜蜂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吸着花蕊，辛勤地忙碌着 。

我虽然负重沿着崎岖的山间小道行进，却也心旷神怡，偶尔穿过农家的竹林，还忘不了逮几

只竹蟓，折断它的一条大腿插上竹签，手拿竹签让它在头上飞旋，当活的小风扇。就这样，

我一路心情舒畅，不经意在中午之前就到了离我家五、六里路远的长岭供销合作社。

我赶紧卖掉花生米，买了10斤盐装进布袋扛起来就往家里跑，我的肚子已经饿了，我

要赶回家吃午饭。跑着，跑着！也许是跑得太快，也许是重量增加了一倍，也许是太累了，

也许是小路路面太窄，也许是得意忘形…，我连人带布袋一起甩到一米多高下面的庄稼地里，

盐撒了一地。我吓坏了，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弃盐而去吧，想起父亲对盐是那样的珍惜，

再说家里做豆豉、豆瓣酱正急等着盐用呢！这绝对不行；那庄稼地是沙质土壤，有的盐已经

嵌到沙子里了。把盐拾起来吧，就得连沙子一起拾起，怎么办呢？就在这欲哭无泪，急得象

热锅上蚂蚁的时候，我想起了木盐臼片，想到了盐放进菜里是会被水溶化掉的。我何不把盐

和沙子一起拿回家，用水把它们泡着，让盐化成盐水，再过滤把沙子撇掉，把盐水在锅里用

火熬干不就又变成盐了吗？主意已定，就这么干。我三下五除二，把混有沙子的盐捧进布袋

扛起来继续往家里走。

回来时还是那个地，还是那条路，还是那片天，只不过是临近中午而已，但却是一路垂

头丧气，心情沮丧。透蓝的天空，悬着火球似的太阳，空中没有一片云，云彩好似被太阳烧

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一点风，头顶上一轮烈日，所有的树木都没精打采地、懒洋洋

地站在那里；整个大地像烧透了的砖窑，使人喘不过气来；天热得连蜻蜓都只敢贴着树荫处

飞，好像怕阳光烧伤了自己的翅膀；小鸟不知躲匿到什么地方去了；狗趴在地上吐出鲜红的

舌头；只有那该死的知了，不住地在枝头发出破碎的高叫 ；我步履蹒跚，好不容易挨到

家了。一看父亲下地还没有回来，我迅速地把带沙土的盐倒进装了水的木盆里飞快地拉到墙

角处。

过了一会儿，父亲回家准备吃午饭来了。他进家门后没有看到盐，就问我：盐呢？我吓

得面如土色，不敢告诉他发生的事情，只是在那里傻傻地发呆。父亲见我不做声，似乎有点

急了，便大声问道：盐呢？买的盐呢？我看实在没有办法再隐瞒下去了，只得怯生生地指着

墙边的木盆把发生的事情和我的想法给他讲了一遍。没有想到，父亲的脸一下子由阴变晴，

高兴地叫着我的小名：“看来我的树伢子不傻啊！”

吃过午饭，父亲非要我睡一个午觉不可。要知道，以前父亲是从来不让我睡午觉的啊！

这次破例，可能是对我的安慰和奖励吧？

岁月飞逝，山河换颜，先父早已驾鹤西去，唯有这买盐的故事和故事中的故事，父亲的

教诲，父亲的品格，父亲的美德，父亲的榜样，让我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注：

① 半开银元，即清政府所批准的银铸币中的２号银元，每两枚抵１号银元一枚使用，

最初由湖北运入。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禁止银元流通和买卖。中国人民银行按银元一元

折合人民币(旧版)6千元(即新版0.6元)的比价收兑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