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

2013-02-12 23:14 | 作者:老甜 | 散文吧首发

还 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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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你终于决定回家乡实现你隐藏于心三十多年的心愿了,在草长莺飞的阳三月。

阳春三月的家乡,实在像极了从中醒来的美人。天蓝蓝,水也蓝蓝,长空一派寥廓。不绝的鸣在呼唤着情,艳李红桃已然挑好了各自钟情的婚纱;一对情窦初开的斑鸠终于在长久的试探和考验之后,于熹微的晨光里把忠贞的赞歌演绎成倜傥修长的白杨上简易的蜗居。走在乡间小路上的你,定然会想到远去的日子里那些叫人耳热心跳的甜蜜与温馨,以及刻骨铭心的忧伤疼痛。那一份急切的踟蹰里隐藏的自信与豁达,必然是其他任何时候都无可比拟和匹敌的。

现在,你大概已经看到村前那条弯弯的青草河了。它虽终年泛着清波,但只在春日里最是温柔和妩媚。你肯定还记得春的蛙鸣以及船桨的欸乃,或许你最难忘的是赊月色下网捕鱼的曾老?其实,你难忘的不过是她的孙女,那个如戴望舒怜爱过的,像丁香一样眉宇间总结着愁怨的姑娘。

姑娘的名字叫喜鹊,可她的命运似乎跟喜字没一点关联。她的父母过早离世,从三岁起就和年迈的爷爷相依为命。她所经历的艰辛不着一字也能想见。同时能够想见的,当然是你和她一起度过的青梅竹马的光景:那些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中拾地软的欢笑,那些吃桑葚吃得唇色如鬼的快乐,那些放早牛时看见的闪烁不定的磷火,那些天你从青草河摸上来丢到岸上由她用细柳枝串起来的鲜鱼,那些秋夜里在禾场上躲猫猫的秘密,那些地里留下的追逐野兔野鸡的脚印;还有那些她为你纳好的千层底布鞋,那些墙壁上涂鸦的“喜鹊和xx好了”的歪歪扭扭的文字;还有在恢复高考的那年天,她赤脚到青草河挖藕用卖藕的钱为你的柴油灯换上相对高级一些的煤油……有时候,她会伴随爷爷的浆声哼唱家乡的民歌;歌声驾着微风穿越淡淡的暮霭和湿湿的露水,在猫咪烦躁不安的呐喊里,期然而至于你的耳鼓;你骚动不安的青春在那时刻得到了温柔的哺育;以至多年后你还能一字不差一调不逊地唱全这首歌:清早起,露水重,姐儿到田边。左手一把青阳伞叻,右手一个胖娃娃……

此刻,你终于来到田边了。放眼望去,你看到的是这些年来不断出现在你梦中的故乡风物:地头的迎春有如穿着奶黄连衣裙的村姑,庄重而不失天真;雅致却又略露娇嗔。不甘示弱的油菜也春心荡漾,羞怯怯地模仿起迎春,争先恐后地佩上了金色的头饰,还不好意思的在你跟前推推搡搡;柔韧的腰肢与胳膊此起彼伏的,仿佛你那年在“春晚”上看到的“千手观音”。蚕豆花则胆小极了,深深躲藏在它们母亲肥厚的衣襟下,任春风再三恳求,就是不肯把真切的容颜展示给你,然而,那贞洁高雅的芳香,还是不情不愿地被你的嗅觉所彻底俘虏了。懵懵懂懂的麦苗呢,则天真无邪地裸露着自己,把隐隐约约的微笑拜托春风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你。那种赤忱的豪爽,恐怕连你所教的学生都要自愧弗如!

所有这一些,之所以还能让你心襟摇荡,无外乎在你湿润的眼中映现了你青春的背影,以及那张美好的面庞。是的,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还没有实行包产到户的时候,你作为回乡知青曾在这片土地上摸爬滚打。因为体弱,还因为平时练得少,你当然对农活不甚熟悉,一旦分小组干活,连那些姑娘媳妇都不肯与你搭伙,更别说那些早就下学参加劳动的同龄小伙子了。你伤心极了,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你能忍受夏天的毒日头,也能忍受冬天的刺骨风,却难以忍受乡人的冷嘲热讽。是那个叫喜鹊的姑娘主动与你结对子。此后,无论割麦栽秧、犁田挖沟,你只能算半个帮手,大部分活计都是她做完的,而所得的工分她却一定要与你平分。你抱怨自己没用,她虎着脸说,可不要这样说,你会耍笔杆儿呀。你说笔杆儿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她咯咯地笑起来,说你将来可以当国家干部呀。农活任务我多做些,你可要经常温书呀,别让那些书烂在肚里了。

想到这里,你不禁笑了,因为喜鹊丫头说对了。那年冬天你参加了沉寂多年的高考并被录取,后来你真的靠笔杆儿为自己画出了一片新天地。先是留校教书,后来下海经商,现在已小有成就。对了,这次回乡,你就是要完成当年的一个心愿。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多么温暖而明亮的细雨啊!冬雨不烂路,春雨不湿衣。既如此,这一空明亮的温暖,又怎能纷扰你春雨般的遐思?

忽然间,你又听见了那首你念念不忘的家乡民歌:清早起,露水重,姐儿到田边……你看见田埂的另一头有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伴着歌声向你急切走来,打着一把细花雨伞。哦,不正是那个用歌声丰满了你青春的她么?到得跟前,她说她一听说你回来了就到你伯伯家去接你到她家做春客——故乡人一如既往地保留着热心和快肠,无论贫穷与富有,如若不在春天招待几桌左邻右舍,六亲七眷,那么,一年的辛苦,似乎就缺少了最关键的内容和步骤——谁知你一个人跑到野地里来了,害得她一通好找!

你蓦然想起,多年前你离开家乡前,她曾邀你参加她的婚礼,你因为希冀的幻灭而委婉拒绝。是的,你拒绝了她幸福的邀请,以你的疼痛的悲哀。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是多么爱她。只是因为生性的怯懦或是与生俱来的悲观,你错过了一次又一次向她表白的机会,由此而留下长久的遗憾!而时光一晃就过了好多年……

她为你撑着雨伞,你又一次那么切近地伴着她一起回村。她还半真半假地对你说,其实,她曾多么痴情地等你对她说那三个字啊,等了至少不下五年。但始终没能得到你哪怕是口头的一句承诺。后来,你终于有机会进城工作,她敏感地以为,城市和乡村的距离必然是你和她这辈子再难逾越的天堑。所以,她最终才决定嫁给现在的丈夫。她说他人很好,现在日子也好过了,一女一儿很顺。种田呢,也不再被逼着交这税那款了,甚至还按地亩发补助。她觉得已经非常好了。你笑着说,这样就算非常好了吗?难道不能更好一些?见她停下脚步,不解地看着你,你终于忍不住说出了此行的目的,那本来是想办好后才告诉她的。你说你打算为她投资一笔钱,利用家乡的资源和靠近省城的便利,建一个旅游农庄。你对她说,那些年,在你最绝望的时候,是她拯救了你。万万没想到的是,她一听你这样说,本来喜气洋溢的脸马上黑了下来。她说不是她瞎了眼就是你瞎了眼,她喜鹊帮人是绝不图回报的!说完就扔下你独自朝村里疾走。

时间你竟然有些羞愧难当。是呢,这些年里你阅人无数,但像她这样决绝的独一无二。你确实应该感到羞愧,因为在你内心深处其实想得到她对你的感激,甚至是包括她在内的乡人对你衣锦还乡的崇拜。这些年来,虽然你也有低三下四求人的屈辱,但都被你用别人对你的屈从和求告所抵消。但今天,在一个村妇面前,你暴露了你的渺小。

你追上她,承认自己的过错求她原谅,并说旅游农庄是肯定要办的,怎样办可以商量。你说呀说呀,直到看见她脸上露出笑容,你才住口。

她告诉你说,其实她也有跟你相同的打算,只是苦无资金才一直没动手。你一高兴竟开起玩笑说,一个村妇怎么有这样大的志向?她说得感谢你那些年教给她的知识和传授的思想呀。

细雨还在下着,她撑着伞细雨般不断地说着,你默默地听着,胳膊那么近地挨着,你心里热乎乎的,好一似坐上了春风。你不禁默默感慨:嗨,这细雨来得可真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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