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心意

2013-02-01 16:48 | 作者:流浪的心 | 散文吧首发

迟到的心意

岁月如流水般地流逝,淘沥着人生经历过的种种往事,于是有的淡漠了;有的忘却了;也有的冲刷不尽,濯洗不掉,顽强而清晰地滞留在记忆的库房里,并不时地再现于脑际的屏幕,晃如事情刚刚发生过一样。我与姨夫的一段往事,就属于后者,每当我打开记忆的闸门,姨夫的音容笑貌常常浮现在我的眼前。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酸楚甚至痛苦,缠绕着我,令我感慨和唏嘘不已。

姨夫叫孙洪才,他是从旧时代过来的人。伪满时期他当过小职员,好象是财会人员。那仅仅不过是为了谋生而已。可就因有一小段这样的经历,被说成当过伪职员,影响了他一生直至身家性命。其实在我看来,就象农民种地一样,难道把那时靠种地为生的人也称为伪农民?把那时靠当工人为生的人也称为伪工人不成?也许命运跟他过不去,让他承受了原本不该承受的荒唐致极的打击和迫害。

刚解放后不久,姨夫似乎还没遭到啥厄运。从我懂事起,我记得姨夫是黑龙江原通北县京剧团的团长。也许因为他当团长,我和我二弟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从小就很喜欢京剧,经常和大人一起去看戏,回来就按剧中的人物的一些动作去模仿,当然主要是模仿打斗戏了,觉得好玩。这也便成了我们童年的一种主要的游戏。我二弟模仿得最好,有摸有样的,常常受到大人们包括姨夫的夸奖。也许是姨和姨夫家没有男孩,所以他们对二弟和我格外喜欢,我俩是他们家的常客。那时我家和姨夫家都住镇郊的一个屯子里,后来姨夫家搬到镇上去住了。虽相距4里路左右,但我俩也是常去他们家,有时时间晚了,就住在他们那里。到我们上学后去的就少了,姨夫每逢星期天却常来看我们。那个年代人们收入都不高,经济比较拮据,但姨夫每次来几乎都不空手,总给我们买糖球之类的好吃的东西。

令我记忆最深的是,姨夫会吹口琴。也许因为他是搞艺术的,有音乐细胞,他口琴吹得特别好听。我们还是邻居时,姨夫在茶余饭后常拿着一个小板凳,放在院子里,然后他坐在那里掏出用红绸子布包着的口琴便吹了起来。悠扬的琴声首先吸引去的是我,我爬在他的膝下成了他演奏的忠实听众。那时我还是个没有上学的孩童,一点也不懂音乐,但姨夫吹出的美妙动听又变幻无穷的旋律常常让我陶醉和痴迷,这也许是我上学后就好音乐,特别是爱摆弄乐器的最初动因吧!有时姨夫忙,没时间吹口琴,我反倒觉得象缺少点什么似的。姨夫的口琴是他的珍爱之物,谁也动不得,每次姨夫吹完后,都用红绸子布再把它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到柜里锁上。他的亲女儿都不曾动和吹一下。有时他吹得高兴时,用手拿着,放到我的嘴边,让我吹上几下。这是他对我独有的奖赏,就连他的女儿也享受不到这一特殊的待遇。

一次姨夫没在家,姨打开柜子收拾东西,我正在他们家的炕上玩。我突然看见了柜里放着的姨夫的口琴,就吵着要吹。姨先是哄我,不让我吹。姨说:“这东西娇贵,可是你姨夫的宝贝,是谁也不让动的,怕给弄坏了。”我哪里听得进去呀,来了性子,又吵又闹的,非要吹不可。姨也是疼我,就背着姨夫把口琴拿给了我,我就毛手毛脚地拿着吹了起来。毕竟是小孩子家,不懂事,也不谨慎,一不小心把口琴掉到了地上,把里面木制的格全摔裂了。这下我可闯下了大祸,妈气得给了我好几巴掌,姨急得直搓手、直跺脚。我呢,吓傻了,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那个后悔呀,简直把肠子都悔青了。

晚上,姨夫回来了。妈让我自己去当着姨夫的面把事情说清楚。我站在姨夫面前,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诉说了自己的过错。开始姨夫没说一句话,脸色也很不好看。末了,我又抽泣着说:“姨夫,等我长大了挣钱,一定先给你买一支新的最好的口琴。”姨夫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便把我搂在了怀里。那个年代,买一把口琴算是不小的开支了,人们是不会轻易去进行这样的消费的。此后,我再也没有听到姨夫吹口琴了,这竟成了我童年时自己筑成的一大遗憾!姨夫那悠扬的口琴声成了我永远的无法泯灭的记忆。

1968年,我们66届高三学生在学校参加了两年文化大革命多滞留了两年后,最终离校了。在大批知青上山下乡的时候,我们有幸留下培训,然后去补充教师队伍。而我和少数几个人又被挑选去了当时的县公安机关军管组工作。这就是命运,失去了考大学的机会,却不期然地进了公安机关。68年正植“文革”的清理阶级队伍阶段。一次我去小镇公出,顺便去看看许久没看了的姨和姨夫。姨夫是撤县变镇剧团迁走时,他没有跟去而留了下来的。他为了留下,就屈尊到一所小学当了会计。我每次去姨和姨夫家,他们都尽量给我做好吃的,姨和姨夫待我这个外甥特别好。这次尽管和每次一样,但我看出姨和姨夫的情绪有些异常。吃完饭,姨夫把我叫到一旁,心情沉重地告诉我说:“最近学校里那种铁皮上的主席像被划了,先是怀疑打更的,揪出斗了够呛,打更的挺不过自杀了。现在革委会里有人又开始怀疑我了。说我是伪职员,有作案可能。恐怕我也是难逃厄运哪!”我说:“姨夫,不是你划的,你就不要怕,你实是求是地说明白就行了。况且怀疑得有根据,不能瞎怀疑呀!”姨夫又说:“我怎么也不会干那样的事情啊!我和毛主席他老人家没有仇恨哪!我心里没病,我倒不是怕,但是,现在什么不正常的事情都会出现。他们也会把我关起来,连续地审和斗,甚至搞逼供信。我想好了,实在挺不过去我就认,然后把我抓起来,到你们那里我再如实说清。”看到姨夫如此忧心忡忡的样子,我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才好。我临走,又说了一些“你要相信群众、相信党”之类的话。姨夫对我非常信任,听了我一席不痛不痒的话竟然宽慰了许多,脸上的愁云消散不少。

回到单位后,我一直惦记着姨夫。不出几日,传来姨夫被隔离审查的消息。我的心揪了起来。我知道姨夫心直性耿,他的眼睛里是不揉砂子的,加上近年来身体又不好,万一......。我不敢往下想,便更加担心起来。那时,我的工作太忙,起早贪晚,没黑天没白天的,星期天也不休息。更何况我的工作性质也不容许我去过问,甚至连看望一下都成为奢望了 。我和姨夫的感情很深,我明明知道姨夫最信任我,这个时候我在他心中的份量是很重的,我如果能去见他一面,对他是最大的安慰。可我只能远远地毫无意义地去担心。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担心日益加剧。我每天都暗暗地为姨夫祈祷,祝福他能早日逃过这一劫!然而不幸终于还是发生了:

那天晚上,我在宿舍正准备脱衣睡觉 ,领导敲开了我的房门 ,通知我马上和他一道去小镇的一所小学出现场 ,这所小学的会计因现行反革命罪畏罪自杀。我也不知道当时我是如何把我与这个“现行反革命”的关系说清的,而没去出这个现场。但我却陷入了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悲痛之中,而这悲痛又得隐藏起来不能向别人表露,不能被别人发现,这就更增加了悲痛的程度。我的心理暗暗自责道:“姨夫,外甥对不起你,你遇难我不能去救你;甚至连安慰一下都做不到;如今你含冤辞世,我又不能去送你一程。你真是白疼爱了我一回呀!”

待我找机会回到小镇,姨夫已草草地被掩埋掉。大街上到处都张贴着“打倒现行反革命孙洪才!”“现行反革命孙洪才自绝于人民罪有应得!死有余辜!”“肃清现行反革命孙洪才的反动流毒!”等标语口号。姨夫就是死了也不得安宁啊,还要承受如此的屈辱。看到这些,我的心在绞痛,我恨不得上去扯掉这些标语口号!可我没有勇气这么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没人性的东西在张牙舞爪地肆虐。在私下里有人偷偷地告诉我说:“你姨夫被隔离审查后受尽折磨,他是挺刑不过才自杀的。”

据说姨夫被踢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车轮战式地审训,不让他睡眠,姨夫患有慢性肝炎,他这样的病体怎能承受得了如此的折磨啊!姨夫是趁看管不注意,找到唯一可以自杀的工具,一把大镐,然后操起来镐刨向了自己的头颅。我难以想向,姨夫是怎样下得了去死的决心?他是经历了怎样痛苦的抉择?他死前都想到了啥?他一定有许多想说的话无处诉说呀。姨夫自杀后并没有立刻死,如果马上抢救,他也能够活过来的。可革委会、造反派,见他自杀,已奄奄一息了,并没有良心发现,去积极抢救,还怒斥了他一番,说他是自绝于人民,罪上加罪。拖延了许久才勉强送进了医院,错过了最佳抢救时机。那时一个反革命到医院也不会给好好抢救啊,姨夫还是在极度的身心痛苦中走了。姨夫死后,姨竟疯了,她一阵明白一阵糊涂,已经不能自理,需要身边有个常人来看护。我去看她时,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埋怨我的话:“你姨夫最疼你,你还是个干公安的,他挨斗时你咋不去看看他呀?......你是不是太忙了啊?现在你就是想看也看不到他了!这死鬼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就走了......。说不定哪天我就去找他,和他算帐!”姨真的没有活几年就撒手人寰了。

对于姨夫我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我总以为如果在他审查时,我若能去看看他,安慰他几句,也许会给他点力量和勇气,他也许不会采取那样一个消极的逃避的措施。即便被折磨死也不能自己去死呀!或许还能有一线生的希望。我知道这只是一种假设,也许如果我真的去了,人家也不让见;如果我单位知道我要去见一个“现行反革命”,那不仅是不允许的问题,也许我早就被清除公安队伍了。但这么多的如果并没有减轻我的负疚感和遗憾。姨夫生前,我在自己的履历表中从来都没有填过他;可他死后,我不得不在每次填写履历时,都把他填上,还要写清他因现行反革命罪被隔离审查,畏罪自杀。我要不填就有隐瞒重大社会关系问题的错误。填了就是交代了,任打任罚悉听尊便吧。的确因此社会关系对我产生了不少影响,我的入党问题就被推迟了好几年。我把它看做是姨夫对我的惩罚,心里反倒好受了许多。 那令人心悸的荒唐的岁月过去后,姨夫的案子彻底平反昭了。我用自己的工资钱买了一把精致的口琴,又买了一块红绸子布,把它包好,来到姨夫的墓前祭奠。我把蓬乱的荒草锄尽,把口琴埋在姨夫的坟头上。我默念着:“姨夫,您的沉冤得雪,您老该瞑目九泉了。这口琴是我小时候答应给您买的,今天才给您买来,请您原谅!愿您老收下外甥这迟到的微薄的心意吧!在那边寂寞的时候,您就吹吹口琴,以赶走所有的烦恼、不快,让这口琴与你永远相随相伴,让痛苦从此不再与你沾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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