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誓

1

这一回，注定得把眼光聚焦到海上去。因为承诺，也因为那里是生命百媚千黛的苗床。

2

地质上最早的冥古宙隐生代似乎渺远得快飘出思维疆界，那时候炽热的地球电鞭雷戳岩浆肆虐，然而再恶劣的环境也挡不住大气层中无机物向有机物壮烈演变。当狂躁思绪随第一滴雨点坠落到渐冷渐静的遥远洪荒，原生海洋敞裸了浏亮酮体潮起天地间最无邪的律动，吸附酒神捧起满把满把的古细菌径往早雨的海撒播。

这一路真的走得艰辛走得诡谲走得跌宕心惊，太古足印不经意踩出脆生生的蓝藻在遭遇无情冰川摧残的雪球事件后，还是坚强地拉伸成埃迪卡拉纪的海绵，继续无畏地挺入元古宙迎接生物的寒武爆发。

物的繁衍曰生，生的历程即命。

三叶虫游动成优美的鱼，珊瑚接驳脊椎登陆成就了蜥蜴，恐龙躲在银杏下怯生生地嚼着苏铁，水獭和海豚也不甘寂寞地折回大洋弄潮。史前鲨鱼在渐新蝴蝶不可抗拒的诱惑里直起古猿的身子，生物的显生终于迎来了花团锦簇的春天，春天活泼着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动物界脊索门哺乳纲灵长目人科人属智人种。

所以，纵然整个星球七十多亿双眼睛诧异地盯着，你我也找不出任何理由不在这神迹般的艰难相遇后倾情抱紧。之后，在水这边不弃，也不许再分离。

3

生命缘于那片蔚蓝的水域，即使爱液流浪了几十年光阴也还是义无返顾地突奔至母体，在母体的琼浆里做灿烂的分蘖扬花，于是水当仁不让地构成了生命生存、生物体组成和生命进化最不可或缺的要素。

肉眼从太空中鸟瞰地球，大模样的海蓝扭曲着旋涡状云白，不经意就辨认不到陆黄的色点。海洋占据地表面积百分七十一，统领四海偌大方域的神灵应该掌控什么摸样的权杖和富拥一份怎么寥廓的情怀啊。

我实在好奇。

4

西方神话最具代表性的希腊神话始终把大海视为绘声绘色的主体，海神更是其中津津乐道的主神。

希腊神话分成新旧神谱，缠绕奥林匹斯山的新神系最为完备最令人荡气回肠。破与立、毁灭和重建过程见证了一场天崩地裂的浩劫：在青铜接驳白银的岁月，六弟宙斯率领五位兄姊调动吞天沃日的神力，将暴君父亲克洛诺斯送入地狱最底层黑暗的塔尔塔罗斯幽禁。历史常常惊人地相似，大至家国微至人生共苦容易同甘难，好在剑拔弩张的紧要关头普罗米修斯提出用拈阄决定神职归属，从而避免了手足间新的一轮血腥。

天意要宙斯做天王，二哥波塞冬成了奥林匹斯山顶的二号首长，伟大而威严的海神。

5

世界上最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辽阔的是人的心灵。法兰西作家维克多·雨果浪漫的言语美妙地诠释了东西方诸神的职级，更昭示了无关神祇级别的信众气聚所在。

6

闭上眼帘你能够优雅地畅想，海神波塞冬挥动魔杖三叉戟掀起地中海上令人战栗的海啸和地震，满世界的惊涛戏耍了风叶般桅船不由得你不跪祈航海保护神的悲悯，虽然那把神奇的鱼叉也能碎开岸边的岩石汲取五谷丰登所亟须的汩汩泉流。也许仰天长啸最能释放源自骨髓的的桀骜狂暴，海神喜驭烈马金车撵着骇浪飙驰，豪掷一大串金属般质感的咆哮震慑海上人家脆弱的心魄。虽然象征他的圣兽海豚时而也率真地抒写碧水银沙，展览感人的雍容与亲和。

普鲁士宰相俾斯麦坚信决定历史命运的不是议会的投票箱，而是铁和血。或许健硕的肌肉真能镇服座下的臣民，但华夏无为而无不为的机锋似乎因睿智也更容易缔造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怡情风景，桃李不言反而下自成蹊。

后来发生的一件大事很耐人寻味。爱琴海边生长的波塞冬从不放弃觊觎陆地甚至天空的野心，他和智慧女神雅典娜为了争夺京畿雅典而发生了争执。后来，众神决定让他们各自送雅典一份礼物，谁的礼物好城邦就由谁来统治。于是宙斯面前出现了两份很个性的礼品：海神的战马和女神的橄榄树。结果不言而喻，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和平与安宁才是苍生最企望得到的保护。

希腊神话体系严密，神人同形同性剥离不掉原罪的元素，是冷酷现实的写真。而中国上古神话零星散见于古籍的只言片语，人兽同体却注满了善的美学情感超尘脱俗，是美好愿景的移情托付。

同样是海神，东方湄洲岛的天妃妈祖即以迥异于古希腊的神格，用大爱连缀那一派无疆的东海和万里石塘，庇护古往今来数不尽的樯楫，云滃无数海客生生世世沙鸥翔集的希望，母仪称圣后德同天。

7

可能是时候了。走吧，看海去。

心念转即为缘起，无须赶早只要有所思就能挑出晴和日子，放下该放下的远离尘嚣寻找一份恬淡虚静的空灵，沐浴只剩下你我世界里神的祝福。

时下这季节南方仍是冬寒裹足，山水在刀削的凝固里消瘦成清癯盆景，似乎在刻意推开无名烦杂维持南方那种不即不离的生态距离。但是，只要踩下油门，有指向的灵魂即随欢动的轮毂，自泉州上福厦高速悠扬九十公里转折莆田市直抵空明的文甲码头。

码头外海水正蓝。

在水一方，天下妈祖祖在湄洲了。

8

人类无论大陆文明抑或海洋文明的发祥均离不开水的滋养和浸润，大陆文明的源头实际是大河文明。尼罗河、幼发拉底和底格里斯河、恒河与印度河分别哺育了闪米特、苏美尔、雅利安人传奇般璀璨文化，至于华夏文明和长江黄河的渊源大家尤为耳熟能详。

大陆文明基本以农耕和游牧文化为特征，虽然厚重明艳却也难免狭隘保守之殇，海洋文明挟先天的开放性兼容多元文化更容易甩开思想羁绊弘扬拓新进取的凌厉气势。始自秦时明月的徐福东渡经大明三宝下西洋，一代代先驱走向海洋的帆点，都映照民族进发纵深的蓝那种眼力和意志。

于是近两万公里的海岸线与四海壮阔的大陆架高擎东亚火炬，注定要撕开封闭的藩篱，把浑水照蓝。

9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湄洲湾地处闽东南沿海，在岛屿错陈水文复杂的台湾海峡西部能够凝结这么一湾多泊位天然深水良港实为上苍见爱。湄洲湾的名字来自湄洲岛，湄洲岛也因著东方海神妈祖的灵迹而四海名扬。

10

大凡有声望的家族必不可缺官爵、文名、财力、枝繁叶茂诸要素，族谱里若能再抟扶摇直上一朵灵云尤为神品，莆田阙下林家即是。

林氏入闽始自晋永嘉年间衣冠南渡的始祖林禄，其时中国门阀政治鼎盛，直至李唐推行科举选拔，士族和庶族同台竞秀才消亡。唐玄宗年间的十六世林披，育有九子皆成进士并出任州牧，成就九牧林望族家声。

公元960年后周大将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是为大宋建隆元年。那年，闽省沿海中部的兴化县域碧水环抱的湄洲屿诞生了一名奇女子，即林禄二十二世孙女，后被褒封为天上圣母的东方海神林默。

11

妈祖林默驻留人间二十八个春秋，赠给那片温情的山海一大串翡翠般绝世的传奇。

跟所有的道教神祗异象漫天的降生不约而同，妈祖以诞生前夕西北流星牵引瑰丽的红光掠过岛礁，染红那文静海水与错落渔村的背景开始不凡的人间界旅程。幼年颖慧八岁蒙学矢志不嫁，把奔波的青春注满慈善情怀尽献她所眷顾的远洋舟船和赶海谋生的渔民。

在留下碧海潮生般的许多惠泽后，默娘终于太宗雍熙四年九月初九羽化飞升，乘风踏云在更辽阔的水天普济更蕃众的生民。航海人常言，默娘身着红装凤翔在海上，不舍昼夜地辛勤施救遇困的人。

妈祖显圣灵迹始见宋宣和四年。其时正四品官员路允迪奉旨使高丽，船至东海即遭飓风扫荡，幸有湄洲女神庇护才安然以济。不久徽宗闻奏，即赐顺济庙额，立庙江口以官方的名义祭祀。

妈祖救世济人泽被四方屡受朝廷赐封，沿海人民尊为海神。后因灵异非常生成风帆安顺心念的共同寄望，舟楫所至俱造观祈祷从而庙宇遍及海甸。妈祖信仰生成至今历经千年，始自起初的民间默娘、龙女的供奉，直至夫人、妃、天妃、天后、天上圣母逐级升格，终成道教高峰信仰和历代皇帝最尊崇和褒封的官方航海保护神，为历朝国家祭祀的对象，形成以中国东南沿海为中心辐射东亚东南亚，信众近三个亿的妈祖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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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祭典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尊荣，妈祖与黄帝、孔子一道高踞中国三大祀典，恒河沙数的宗教人物无出其右者。妈祖祭典自宋高宗绍兴年间起祀，跨宋元明清四大朝代，历代帝皇先后三十六次册封。明永乐间，七下西洋的大航海家郑和曾两次奉旨抵湄屿主持御祭仪式，天妃的庇荫随东方海上丝绸之路颂达红海东非和北美。

陕西黄帝陵公祭源于中华民族溯源性对远祖的崇敬，其中浩荡着感恩思远和归根凝聚的心灵情愫。山东孔子祭典则是对儒家情怀一贯始终的中华思想灵魂的旌表，也只有建构了一个民族普世价值的万世师表才配得上此无与伦比的荣耀。而妈祖国祀，我个人认为更多地浓缩了上至国家下至苍生千百年来对未知大自然未知现象的解读与敬畏，对海晏河清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理想境界的醉心向往和紧张冀盼。

黄帝亦人亦神，孔先生一介书生，妈祖是神的符号。三种表征铆稳五千年文化衍生进化的脚架，包藏蔚然大观的所有分合聚裂，集成封闭性大陆文明主导的硕大生态，山河磐固永不星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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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寸寸流逝，且行且远的凝虑自然思接千载，不收缰更不用去寻思天机云锦的因果逻辑。

莆田素有荔枝之城美誉，但荔枝却成了莆田女子江采苹的伤痛。当霓裳羽衣埋汰了惊鸿舞姿，梅花的清绝终究要失落在一骑红尘的笑靥里，剩半城的江涛打点年又一年不变的草木荣枯。

也许，有情还远远不够。只有让爱攀附铜炉里袅袅的檀香长成灵魂的信念，才能铸就飞越忘川忽略沧海桑田的挺拔，任冷风百般阻扰也锁不住趋向木兰溪的步履，自在体悟且保存一亩清风明月的长青。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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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垂怜，两岸华灯掩护半江冷水注入兴化湾，让你不由得勾起张若虚“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心绪。天涯此时，山花海树，春梦秋凉，有多少往事可以重来？亲爱的，有灵开示即使淡如微风也会有与生俱来的触动和前倾，心生温存而感悟这个冬天，这流年这时下的不冷。

如果时空倒转千年，回到遥远的谦卑源头还原妈祖的人间岁月，想那双踩着碱滩和礁石的脚丫，如何用至情至善的纯真与蓝天碧水相处，殷勤地把爱撒向另一种早雨的海。我确信萌发开来的，一定会随潮汐卷回原生的岸陆，注满清晨不远岸边的你我，此刻无需言语的心上。

那时候，海天空阔的屏风前，定会只剩下那个历经无数次简化和淬炼后的唯一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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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手。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