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化随笔

宣化古城，塞外军事重地，史称其“前望京师，后控沙漠，左扼居庸之险，右拥云中之固”，自古就是北方鞑靼族人入侵北京，内地防御作战的重要战场。历史上发生在宣化的大战据载有七十余次，作为一名军人，我对这古战场神往久矣。在二十世纪末的最后一年，终于来到古城，得以一偿夙愿。

宣化城中最富特色的建筑是同处于城中轴线上的钟楼、鼓楼和南城门。钟楼处于最北，位置基本居于城中心。鼓楼则居于钟楼和南城门之间。三座明代风格的建筑浑然一体，引人注目更胜于装潢华丽的高楼大厦。而号称“第二黄鹤楼”的钟楼则因其恢宏的气势，精巧的工艺而成为宣化的象征。钟楼下为墙 ，高八米，上建楼高十七米。四围抱厦，外形三层，内实两层，重檐多角，巍峨壮观，恰 有一展雄姿拔身欲起的感觉。楼内一口八卦铜钟，重达万斤，旧时以司昏晨、十二时及报警所用。步入楼中，尘封已久的一缕缕古香随着门轴吱呀声撞击着我的心底，引起一阵阵不可名状的激动。这里的每片砖瓦，每根梁檩所浓缩的历史的风雨，此刻都向我喷涌而来。刀剑的光影似又在我目前倏忽闪过。走上楼外环廊，向南正与鼓楼相望，它虽不如钟楼集巍巍之势 与精巧天工于一体，却也端正凝重，有一种威武堂堂的感觉。鼓楼向北一面，悬挂一面巨额匾幅，上面是乾隆十年清高宗弘历亲题的“神京屏翰”四个大字。清代满蒙一家，宣府也不象前朝经历战火。可其安危系动京师，明朝二百余年，此处连年征战，烽火不绝，为求和平，连钟鼓的名字也带着靖边御寇的含义，一称清远楼，一称镇朔楼。以史为鉴，清代君王又怎敢掉以轻心呢？

立于楼台之外，手抚朱漆阑干，随日暮而降，两楼都披上了金纱，给古城带来一种质朴与庄严。数百年来，钟司晨，鼓司暮，忠实的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与人民生活息息相关。我想，或许正因为这一点，老百姓从心里眷恋着钟鼓两楼，且一直得以完好保存它们的吧。要知道，宣化城曾有辽代萧太后行宫，曾有明代谷王府，却都湮没于历史之中，只有史料中偶尔见其记载了。

透过喧嚣的都市，我耳畔交替传来钟鼓声鸣，一声清亮空远，似拨雾见日，静谧之中涌动起生机；一声震心动魄，似夕阳沉坠，万物又入沉寂。钟声回响在灵魂中，冲刷荡涤着我心头的杂乱与彷徨，令我沉静，心性空灵，似乎无形处灌输我智慧，让我深邃。鼓声震颤在胸中，雄壮有力，反复地自脚后到脑后鼓荡，令我每个毛孔迸发出一种渴望渲泄的豪情。钟声养我儒雅与智慧，鼓声壮我威武与勇气，儒雅与威武兼有，勇气与智慧并存，这正是一名完美军人的形象。钟鼓，你给别人的是数百年文化的韵味沉淀与历史端重凝练的风骨，可给军人的应是一种锻造与一种铸就。

鼓楼而南，就是南城门楼。现今的南城门，修葺一新，被列为文物保护单位。城门外修建了广场，自早至晚，都是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城门也早不与城墙相连，从它身上，既看不出当年所具有的军事意义，也无法看到整个城垣的沧桑。倒是城西北角那近千米的古城垣，基本保持着昔日原貌，让我领略到了古今交融的空气。

顺城西北角的跑马道，踩着砖缝间杂草，登上城头，眼前豁然开朗，城外地貌，一览无余。远处是连绵的山峰，近处是平坦开阔的谷地，高速公路向西北通向张家口。明王朝曾在宣化设府镇，负责东据黑山，南据紫荆关、西据积儿岭、北据西高山、东北据独古口广达四百七十里的防务。依托地形的险要，呈扇形展开防御，以在战略上拱卫京师。可是古时作为省一级军事指挥机构和行政机构的所在地宣化，本身置于谷地之中，四面无险可依，全靠这坚固的城墙来阻挡擅长机动作战的北方骑射民族了。

脚下的古城垣 ，墙头宽二到五米不等。墙体内用黄土夯实，坚固紧密，外包三层青砖，层层咬合，严丝合缝。每百米设敌楼一座，向外凸出三四米，形成并展现了明代城防的特色，攻城一方将因经受到守军正面与侧翼的夹击。古城垣有七八米高，当年恐怕更高。在这一片平野之中，更显雄伟，奔驰的战马在城墙之下只能望空嘶鸣，剽悍的鞑靼民族也无用武之地。绕城而过，宣化小城却如芒刺在背，为了控制这片土地以构成战略进攻的有利态势，不知有过多少征战。永乐大帝追击北元五出漠北过于此；瓦剌也曾屡屡犯边于此，最甚莫过于土木之役，折明军五十万，俘明皇英宗，明大臣战将死者逾百；明末农民起义军也是攻大同后克宣府，直指北京。这片旷野，也不知多少将士埋葬枯骨；这片土地，更不知多少亡灵回荡不散。

沿城墙信步，砖路也已没入杂草之中，只可偶然感到地面的坚硬或脚步声的清亮。墙头上草木丛生，有的地方生长着茂密的林木。城墙剥落处，老树斜剌剌的刺出，昂首弓腰，顽强且倨傲，令人心惊、心悸、心颤。城外平坦的土地，被田垄房屋分割。但在寂静的夜晚，却仍让人感到这里作为古战场的一片肃杀之气，一种冷而静的气，冷的让我觉得刀剑之锋环伺左右，静的让我感到生死决于一线前无畏的沉默。平坦的原野上，似乎仍有无数的铁骑纵横驰骋；沉静的城垣上，似有无数的精锐士卒严阵以待。夜风过耳，恰似金戈相击，战马长嘶；树影婆娑，又像旌旗摇曳，召唤不肯离去的英魂。立于城垣之上，总有战争的气味刺激着我，让我绷紧每根神经，聚集每分能量，以承受随时而来的战斗。宣化古城垣就如一名身经百战的将军，令每名军人紧紧追随着他，与他的脉博一道跳动。

今日的城垣上，不时有天真无邪的孩子跑过，留下的一串串笑声。宣化古城垣，没有战争时，还会有如我一样的军人来体验你当年的风采么？宣化古城垣，战争不曾毁灭你，反倒使你更加坚固，但你抗得住和平对你的冷落和遗忘吗？宣化古城垣，和平的人们忘记了你曾经是战争的宠物，可你仍是如此忠诚，独自默守，孤傲的雄踞，恰 如戍边多年的老将军，苍凉地屹立着。宣化古城垣，你身上折射出的是当代军人复杂而沉重的情怀。从城垣下热闹繁华中穿出，有刹那找不到自己的座标。映入眼帘的古城垣，披着如血的残阳，古朴豪放，粗犷雄浑的气势让我凛然一振，从迷失中猛醒。城垣是为维护和平而建的，他环卫着钟鼓楼及百姓，钟鼓声正是和平、宁静与秩序的象征。古城垣所肩负的职责正是将这些带给善良的人们，而不是时刻在乎自己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顿时一股令我血脉贲张的感觉陡然从我心底升起。一种精神，永远需要操守，不论别人是否忘记，为了明天如同今天一样宁静的过去，我必须象古城垣那样，为保卫和平而咀嚼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