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他活着

 她今年83岁了。耳聪目健，身体硬朗。时而听到她笑声朗朗，时而听到她一个人窃窃私语，刚开始儿孙们还以为她的神智有问题，后来发现她没有病，其实她一直在继续着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

她生于1929年初，正是蒋介石刚刚接任南京国民党总统不久，孙中山逝世的那一年。这一年经济突然萧条，给这个本来就贫困潦倒的家庭更雪上加霜。她上面有兄妹六个，她是老七，刚出生，她母亲就拖着身子下地给地主干活去了。把她丢在柴房的稻草里，她饿的哇哇叫。小嘴冻得发紫。没有办法，母亲因为要养活全家，顾不上还在坐月子，也顾不上刚出生的她。她一直喝着母亲从地主家弄得玉米糊糊长大了。

后来，她出落成了一个方圆几里地最美的姑娘。16岁那年，父母把她许配给当地姓叶的地主家当大媳妇，那可是当地有名的大户人家。嫁到叶家，她本以为会享受到地主家富裕的生活，然而更苦的日子却在等着她，每天受到地主婆婆的鄙视、虐待，又加上丈夫是一个赌鬼，经常几天不回一趟家。回到家，因为输了钱就会拿她撒气。捆在树上，吊着打，直到他打到气消为止。

后来，她有了身孕，被打的日子暂时告一段落。只是，她只能在厨房的灶旁吃家人剩下的东西。她在新中国解放那一年生下了女儿，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本来就看她不顺眼的公婆，还有酗酒、赌博成性的丈夫就更不把她当人看。她的日子更苦了，经常吃不饱，穿不暖。她整天以泪洗面。

她的一切都被另一个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就是一直在地主家做长工的年轻人。他从14岁就到了叶家，叶家所有的肩挑背扛的重活，他做了一多半。他力大如牛，沉默寡言。叶家人对她的种种虐待，都让他气愤不已。然而，他也无能为力。他想对她好，那时简直就是奢望。

后来新中国解放了。叶家所有的家产被穷苦的贫农们瓜分了，当然，他也分得了一部分田地、粮食和家具。足够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了。有一天，他称主人不在，就跑到她睡的柴屋，给她说：跟我走吧。我会疼你一辈子！

他拉着她，来到她的公婆面前。理直气壮的说要带她走。曾经不可一世的公婆，因为刚被分了家产，又被村民们批斗了几天几夜。他们也怕了。只有点头答应，放她走。她因为所有人都证明一直受到地主家的虐待。她评成分时，是与叶家分开评的。她也被评为贫农。

他带着她离开了叶家。他们把家安在了鼓楼一个叫“仙儿岩”的深山老林间，方圆几里地没有人家。他只想带着她过着安静的二人世界。他们在仙儿岩盖起了两间房子，又在不远处岩洞口凿了一口井。在屋前屋后种了各种果树。开垦了几亩田地。她这才体会到生活的美好。先前那段苦难的日子，在他的呵护下，逐渐的忘却。

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了，首先是把火坑里的火烧的旺旺的，烧好开水，还用大汤罐煨着香喷喷的米饭。然后就精心的卷着土烟，放在窗台上。然后挑着扁担到水井挑了满满一水缸水。这时，天亮了。她醒了，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泡一壶热气腾腾的茶，叼着他准备好的卷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品着热茶。他则坐在她的对面，不停的加火，把火生的旺旺的。仙儿岩是高山，冬天冷。等她把烟吸好茶喝完。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他不停的给她碗里夹她喜欢吃的菜。她总是又给他碗里回夹一些，说着：夹多了，吃不完。

后来她的女儿因为受不了亲生父亲长期赌博，不管家。她背着自己简单的行李，来到了他们的二人世界。女儿的到来给这个本来幸福的温馨的家更增添了家的乐趣。

他依然还是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了。因为这已经是以前在地主家做长工形成的习惯。第一件事还是生火，把火生的旺旺的。除了给她卷土烟外，他又加了一个习惯，就是在火的边上为女儿烤上土豆或者红薯。给火边煨着米饭，又出去挑水。挑完水。天亮了，她也起床了，边品着茶边吃着烟。女儿已经在火边吃着烤熟的红薯。

他之所以把家建在这个叫仙儿岩的地方，是因为，这里是崖下面的人到外面去的置办东西唯一路径。每天这里都有崖下的人，爬到了这里，就已经气喘吁吁，少不了进屋讨口水喝，他吩咐她给客人烧水泡茶，陪客人聊天。他则悄悄的去地里干活去了。每天，只要有两到三个人来到这崖上，她就在接待着一个又一个陌生或熟悉的客人中度过了一天。她总是自责，今天又耽误下地干活的时间了。他总是憨憨的一笑置之。其实，他是故意这样安排的。一是怕她下地干活累着，二是，有了来往的客人，她就不孤单寂寞了。

他想把她捧在手心里疼。下雨天，他带着斗笠去打猪草。她也要跟着去，被他喝住了。家里所有的家务，他都抢着干。他还会做一手好饭。山上的野菜芽也能被他做出一番滋味来。在他的溺爱下，她以前做家务的能力也没那么好了，做的饭菜也不可口了。习惯了他将卷好的土烟送到她的面前。也习惯了在天亮了起床，吃他做好的饭菜。每天招待上崖的客人也变得理所当然。

后来，七十年代初，他们的女儿要出嫁了。远嫁到离仙儿岩60多里地的野三关镇。他们因为一直没有孩子，她跟前夫的女儿一直跟着他们长大了。本来要招女婿的。后来女儿嫌弃这仙儿岩太偏僻，还是决定去野三关安家。她哭了好多天，他默默的为女儿置办着嫁妆。把女婿叫到一边嘱咐着要对女儿好。

后来，女儿的儿子出世了，他俩高兴的合不拢嘴。两个人争着抢着抱大孙子。到了大孙子断奶的时候。女儿就给他俩送来了。他背着孙子做饭、背着孙子下地干活，给孙子做个木头枪。还做了一个四个轱辘的木头车。给大孙子掏鸟窝，煮鸟蛋。他跪在地上，让大孙子骑在他背上。。。。。。她怪他，太宠着孙子了，累坏了身子。他总是憨憨的一笑置之。

再后来，女儿又先后生了两个女儿。家庭负担重了，他总是在最需要的时候，给女儿家送去粮食和钱。帮忙带着几个孙子。说实在话，女儿的三个孩子都是在他背上长大的。孙子们跟他格外亲。他也把孙子们捧在手心里疼着。每到假期，他就给孙女们做好了鸡毛掸子，跑几十里山路到小卖铺给孙子们买好多零食。当然也有她喜欢喝的红糖。孙子们喜欢这个安静的叫仙儿岩的地方，尽管没有人烟，尽管这里的山路陡峭难走，但是，这里有他们最喜欢最亲的外公。

到了1992年，67岁的他因为长期劳累，倒下了。她在病床前，跪着祈求他：别丢下我一个人，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他含着泪：我不能照顾你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替我活着。你以后的日子就靠儿孙们照顾了。

她纵然是天天清早跑到仙儿岩求那里的神仙，磕到头破血流，也没能挽留他去另一个世界的脚步。

他走了，她的世界空了。她的天塌了。她不停的哭诉着他的好。晕过去好多次，醒来继续哭：你怎么这么狠心，就丢下我一个人，在这孤单的活着。你不给我做饭了？水缸里的水没有了，你不管？地里那么多活，我做不完。下雨了，你不去打猪草了。。。。。。

儿孙们接她到野三关生活，她拒绝了。因为那样，她就离他更远了。她要在这深山老林里多陪他几年。

她每天吃饭时，总是给对面放着碗筷，还给夹以前他喜欢吃的菜，喃喃自语：这个是你喜欢的，多吃点。她每天都把自己做了什么，跟他汇报着。就好像他就在身边，默默的听着她说的一切。要做什么事情，总是跟他商量：我们该怎么办？你说这样决定行不？。。。。。。

开始，儿孙们不习惯，总是问：外婆你在说什么？

她瞪儿孙们一眼：不懂，就不要问。

这样，她又孤单的伴着他在这深山老林里住了6年。6年里，她也形成了一种喃喃自语的习惯。后来，实在自己也照顾不了自己了，她跟着儿孙们到了野三关。也离开了跟他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家。

到了野三关，她依然每天在吃饭时，摆上一副碗筷，自语：你吃饭。依然在一个人的时候，给他讲述着每天发生的事情。大孙子结婚了，孙媳妇人很好。二孙女有孩子了，是个男孩。我们有重孙了。。。。。。儿孙们都很孝顺，因为你那时对他们很好，他们都记着，现在回报给我了。

一晃20年过去了，她依然是每天喃喃自语，跟他汇报着。因为只要她活一天，她就不停的跟他分享生活里的点点滴滴。她固执的认为，她只要活着，他的魂就在。

她---就是我的外婆，他---就是我外公，我妈妈的继父。每天听着外婆喃喃自语，刚开始觉得挺烦人。后来，慢慢习惯了。今天当我把他们的故事整理成文字，我感动了。泪水模糊了双眼。外婆那喃喃自语的习惯，我突然觉得那是在继续演绎着她跟外公的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

我每天看着电视剧里千篇一律的爱情故事，已经有了免疫力。演员煽情的眼泪已经不能打动我的心灵。然而，外婆那喃喃自语的诉说，却在今天突然感动了犹如铁石心肠的我。爱，无关风月，那是孤单时，对他喃喃的诉说。情，不需要眼泪，只要她活一天，他的灵魂就多活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