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 子

2009-10-14 13:53 | 作者:崔东汇 | 散文吧首发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大概是“圈子”最原始的划分标准。可由于受先天或后天的条件限制,人们所进入圈子的层次自然各有不同。圈子有明显界限,也有繁杂的交叉。有的人可以同在几个圈子里如鱼得水,而有的从一个圈子进入另一个圈子要煞费苦心。比如我,在新闻圈子里混饭,由于文学,总想到文学圈子里客串一把,当当票友,可总是不得要领,甚至难堪。1988年我就遇到过一次。那是一个灰蒙蒙的日,我到一家企业采访,中午陪我吃饭的除了办公室主任,还有一个留着长发和身着松松垮垮冬衣的男人,办公室主任介绍这是一位诗人,在他们企业搞后勤工作。办公室主任说,你们都是写东西的,有共同语言。办公室主任的话让我受用,因为他无形中把我和诗人归在了一个圈子,我的虚荣心泛起了一点自信的泡沫。可能“写东西”这个圈子太大了,诗人对我的态度证明了他在内心里没有认同办公室主任的话,当我热情地双手递给诗人一张名片时,他矜持地点点头,一脸漠然,懒洋洋用两个指头捏住我的名片,扫了一眼就扔在了一边。作为文学爱好者,我对本地文学圈子略知一二,却未听说过此诗人的尊姓大名,更未拜读过他的诗。我之所以对他尊敬,完全是看在诗的面子上,是出于对文学的虔诚。所以,尽管诗人对我居高临下,我还是恭敬地给他敬了几杯酒。几杯酒下肚,诗人脸上紧绷的肌肉松弛了一些,我趁着酒劲斗胆请教如何写诗。不料诗人一脸不屑地说:这个圈子可不像你们搞新闻那么容易,不是谁都能随便进来的。诗人显然认为他写的那东西要比我写的那东西高雅的多。对于诗人的傲慢我很反感,却没有表露出来。从此,我记住了该诗人,敬而远之。可没有想到2004年再见诗人时却是另一番景象。

这还得从我一位叫路二林的朋友说起。

认识路二林有点偶然。1991年我还住单身,与我同一宿舍的于兄与路二林是朋友。天的中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我的午觉,路二林要找的于兄已出差。看他满头大汗地着急,问原因才知他的钱包在公交车上被人偷了,回乡下老家没有路费,问我能不能借给他五块钱。当时我正心急着睡午觉,便掏出十块钱扔给了他,他说一定还你便千恩万谢地走了。尽管当时我与路二林并不熟悉,那十块钱也没指望他还。可过了一周,路二林不但还了钱,来时还给我抱了一大西瓜,直夸我是大善人。由此我就和路二林熟悉起来,不久于兄调回了邢台,我和路二林的关系升温,直至成为朋友。他当时在西部山区的一个企业工作,我们的交往也只是他到市里来了互相请吃顿饭聊聊天,我对他的了解很有限,知道他与我同岁,接替父亲的班在企业搞技术工作,至于什么学历、是否结婚、人品如何,我一概不知,就是问到这些,他也是含糊其辞避而不谈。虽然他对我非常尊重客气,一口一个崔老师,但他在我心里仍有几分神秘。

大概是1992年末,一天里我正在办公室赶稿子,十一点多接到河南林县一个派出所打来的电话,问我邯郸电台有没有一个叫路二林的人,我不明白对方意图,就如实告诉对方说路二林是我们电台的通讯员。对方说,他冒充你们电台记者,在我们滑翔节上骗吃骗喝,让我们给抓起来了。也许是做贼心虚,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路二林不来与我见面。

就在我即将遗忘此事的1996年,路二林又出现在了我面前,他说国家某部一个行业报纸委托他在邯郸筹建记者站,邀请我一块干,并拿出委托手续让我看。说实话,作为一个正规新闻单位的从业人员,我还真有点看不上他这种“野记者”,加上林县之事我心里还在腻歪他,就说:作为朋友我可以给你帮帮忙,我还有一摊子工作,不能和你一起干。可这小子脸皮太厚,缠着不走,我也不想让他太难堪,就躺在沙发上口述筹建记者站需要购买的用品,我一边说他一边记录,写完,他殷勤着笑脸递过来让我再审查一遍。他的字确实不敢恭维,歪歪扭扭,比三年级小学生都差,当看到“电屁”二字时我愣住了,问他这是何意,他说电扇。我差点笑昏过去,心想:就他妈的这水平还想当记者站长?也不知是谁眼睛长在了后脑勺上,看上了这么一个棒槌。

路二林水平之低,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由于需要我的帮助,路二林有时到办公室找我。一次新闻部主任柳大姐问我,找你的这个人是不是叫路二林。我说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柳大姐笑了,就讲了路二林送稿子的故事。柳大姐的丈夫李先生是本地党报的负责人,不知天高地厚的路二林不知写了个什么破稿子,居然直接到柳大姐家送稿子,李先生一看笑了,路二林的稿子都是顶格写的。李先生说,你的格式不对,每段的开头要往后缩两个字。第二天路二林拿着重新抄写的稿子又去找李先生。这回李先生更乐了,原来这回路二林的稿子每行都齐刷刷往后退了两格,还是没有分出段落。

路二林就这么胆大,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敢说。比如,酒桌上夸赞一个姓宋的厂长,说:姓宋的厉害,三国时的宋江就是个大英雄。还有,记者站在杜家巷八号租到了房子,他给我打电话说杜家港八号。等等。这都是我亲历的,没见到的笑话会更多。

人不可貌相,别看路二林尖嘴猴腮的没形象,可公关的水平不低。从外地到市里没多长时间,他就跟我说认识市里某个领导。我不信,说他吹牛,因为我感觉他这么时间不可能认识这么多有头脸的人物,况且就他那水平人家也不会看起他。他就掏出一沓名片让我看,他的通讯录上光县级以上干部就有大几十个。为证明与这些领导关系铁,他让我当场试验。我随便挑了几个。他打过去电话称兄道弟,亲热的不得了。当然,这里面有他花钱聘请的顾问,但我不明白他是如何与这些人挂上钩的。

说是记者站,其实报社给他的任务就是拉广告征订报纸,文字的东西很少,即使有,路二林也是为拉广告作铺垫,赔工夫赚吆喝的事他绝对不干。路二林总是把资源优势利用到极限,打着记者站长的招牌撇着具有本地特色的普通话到处忽悠,到乡镇企业他云天雾罩乱吹一气,当着企业厂长经理的面跟那些有头脸的人物打电话,唬的那些厂长经理一愣一愣的。如果遇到那些见过世面的厂长经理,路二林就说有人举报你们如何如何,比如污染、伪劣假冒产品、偷税漏税等等,现在的县市级企业哪有十全十美的,一旦厂长经理被唬住,路二林就声称自己是受报社委托前来曝光的,最后谈条件要钱。此招屡试不爽。所以这小子总是在报社受表扬,因为拉的广告多订的报纸多。自然,他的收入也就多起来。他告诉我他是辞职的,后来有熟人告诉我这小子在单位不好好干,没文化还硬充文化人,让单位给开除了。他刚到市里时有时吃饭常借我的钱,初始到企业去近一点的骑自行车,远的坐公共汽车,灰头灰脸的。半年后不知从哪弄了一台破桑塔那,整天冒着黑烟乱窜。后来换成了新桑塔那2000,今年春又开上了别克。而我的坐骑仍是多年如一日的自行车。妻子常数落我说:你这副高职称还不如路二林这个临时工,你看人家到市里才几天?车也坐上了,大房子也住上了。妻子的话没有往下再说,因为路二林这十年光正式的老婆就换了四任,非正式的恐怕就更多了。我清楚,在这方面妻子是不会让我跟他比的。我承认自己在投机钻营方面没有路二林那两下子。

但路二林的公关密笈让我始料不及。有一次请我喝酒时,路二林说最近又结识了某某领导,并拿出电话让我看,我发现这个手机号眼熟,上洗手间时我试着打过去,一旦接电话的真是领导我就说打错了,可没想到接电话的竟是我师专时的一个同学,他给领导当秘书。寒暄几句后,我问同学是否认识路二林,可能我这同学喝多了,说:认识,这个王八蛋还欠我半年工资呢。至此,我恍然大悟,原来路二林当着众人的面打的电话根本不是领导接的,怪不得他敢称兄道弟,原来是偷梁换柱狐假虎威。

从帮他筹建记者站,到为他介绍客户,在路二林艰难起步阶段,我确实给他出了不少力,这一点路二林多次表示永远不忘。所以我也理所当然成了他的顾问,但我这个顾问也是顾上了就问,顾不上不问,因为他承诺给我的工资从来就没有兑现过。我所得到的是,在一块吃饭时我不再用掏腰包,办私事时用他的车方便些,仅此而已。

路二林交朋友属于狗熊掰棒子类型的,交了新的扔旧的,一旦用着了便再回头低三下四地去拾。为此,他所聘请的那些顾问大都不欢而散。他对我虽然口惠而实不至,大概觉得我对他比较厚道,所以不管我脸色多难看他也不在乎。而对他聘请的工作人员就大不一样了,经常吆五喝六地吼叫,在他手下干活很难有超过三个月的,一拨一拨地招聘,一拨一拨地走人,别说工资,连吃住都是自己掏腰包。如果有超过三个月的,那一定是个女生,而且这个女生有个漂亮脸蛋吸引了路二林长久不衰的花心,一旦他的花心有了新的目标,那前一个就得卷铺盖走人。为此,路二林不断搬家和变换办公地点,因为被他玩弄的女生不肯罢休,派出所也曾几次找他,每次他都像孙子一样点头哈腰求我帮忙疏通关系。每次事情摆平后他都表示永不再犯,可过不多久又故态复萌。后来妻子不让我管他的事,这小子就买点水果饮料,到我家一口一个嫂子地叫,那一副可怜的嘴脸让人于心不忍。可每次给他帮忙后我都后悔:又被这小子利用了。好象欺负女生的不是他,而是我。

现在该说到那诗人了。

2003年秋的一天,路二林给我打电话说这次找了个能写的,让我过去给他指点指点。我到那里一看,原来是我十年前见过的诗人。不知是他认出了我,还是傲气没了,我一进门他就慌忙站了起来。路二林介绍我后,对诗人说:以后多向崔老师学着点儿。诗人点头称是。我没有与诗人多说话,我怕自己的不慎伤害了诗人的心。我知道,曾经诗歌灿烂阳光下奔跑的诗人现在跌入路二林的阴云之中,他的心是脆弱的。出门后我问路二林:这人怎么到你这儿来了?路二林说:厂子倒闭,他下岗了,看招聘广告来的。我说这人很有才气,你不能亏待人家。路二林说:再有才气到这儿也得听我的,不听话照样走人。我说你积点阴德吧,便一头扎入秋中。

丝丝缕缕秋雨交织着我的忧郁,不断有出租车给我打招呼,但我还是慢慢步行在便道上。不是我不照顾出租车的生意,是诗人阴郁的眼神灼烧着我的心,我需要冷静。我想起了当初诗人提出的圈子。如果按他当时的眼光,我这与文学有点缘分的人还进不了那个圈子,像路二林这种文盲加流氓的主儿,离圈子更是十万八千里。可现在的圈子让人捉摸不定,我对圈子的向往程度已大打折扣。我不知道诗人在生活重压下是否还有激情,也不知路二林阴云在他身上能罩多久。我感到莫名的悲哀。

今年中秋节,久未联系的路二林打电话请我吃饭。酒过三巡,路二林问我:崔哥,你写一篇散文能挣多少稿费?我不知他是何用意,便说挣不了几个钱。他说:你想不想多挣稿费,我有办法。我问什么办法。他说:我给你双倍稿费,不过你写了散文得换上我的名字,好赖我在这个圈子里混哩,我也得出本书扩大扩大知名度呀。我嘲讽他:你让招聘的那个诗人替你写诗,你可以出诗集当诗人啊。不料路二林却当了真,说:那小子穷硬,给他钱还不写,让我撵走啦。真是不怕不要命的,就怕不要脸的,一听这话,我的火气就不打一处来,喷着酒气吼道:老子也是那种脾气,不在乎稿费。

我摔门而去,一夜难眠,胃痛,心更痛。酒精消退后,我静静坐在阳台上抽烟,残月和秋凉越窗浸泡着我纷乱的思绪。我知道,虽然我和诗人不为路二林捉刀,但并不妨碍他成为诗人或作家。因为他有钱,他不仅可以在新闻圈子里招摇撞骗,他还可以买顶乌纱在主席台上做报告,可以赞助影视挂个制片人在影视圈子里混个脸熟,可以出钱在大学买个名誉教授——反正他想钻进去的圈子都有可能成为现实。而此时我倒牵念起那个诗人来了,且不说他的诗写得如何,单说他的骨气就让我产生敬意。但不知他今宵酒醒何处?明日又要奔向哪里?圈子内外,物欲滔滔,我真担心他会重蹈著名诗人海子的覆辙。因为,这年头所有的坚守都可能潜藏着悲壮,得到的和失去的都可能让人心痛

评论

  • 无霸:哦 原来是路二林与诗人做比较的!
    回复2012-07-31 09: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