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

2009-09-16 10:38 | 作者:老修 | 散文吧首发

新年的大门打开不久,冰骤然而至,萧疏的土地与寒冷和疼痛撞个满怀。元旦过后,天气一直阴晦,进入中旬以来,大雪连绵,持续时间长,降雪量大,史上罕见。天寒地冻,山川田野一片银装素裹,雾雪茫茫。此时,飘落的每一片雪花都是不能承受之重,与时俱增的堆积给我的心头覆盖了太厚的沉重。

父亲去世已有三个年头。哥哥说,入土为安,老历年底要把父亲安葬下去,时间定在腊月十八。苍天有眼,冰雪无情,数九寒,交通中断,筹备事宜越发艰难。按照乡村习俗,日子一经看定,三党至亲通知以后,就是老天下刀子,也不能更改。于是,时间直指那一个既定的日子。

我常想,五谷成为粮食,生命成为遗骨,泪水成为冰雪,是否都在一念之间。那一个暮的午,电话铃声突现从未有过的凄厉和惊悚,父亲用死亡这样决绝的噩耗,踹开我的境,然后,在乡村的夜径自离去。从此,父亲于我只是一方静默的厝基和一个深深的隐痛。是夜,细雨绵绵,槐花如雪。

我宁愿相信冥冥之中也有满树槐花永远与父亲相伴,以消除遥远的天堂路途冷清与寂寞。转瞬三年,父亲静卧山冈,魂归天国,他的音容一直是一个清晰而飘渺的意象,可望而不可及。思念凝结成冰,冻僵后来的日子,这一场大雪或许就是上苍以及父亲本人迫切的昭示?十数天以来,苍天之上,似有无数疯狂的马匹,用铁蹄碾碎严冬的冷漠与苍凉,大雪纷纷,落英玉碎,倾覆于头顶。雪花如此之重,寒冷象钢铁一般砸下来,刀锋攀折树木,不堪重负的土地,遍体鳞伤。我恨不能插上双翅,穿越苍茫,直上九宵,看看是不是老父亲在天之灵摇动了天国大树,漫天雪花竟如槐花飘落,带着对土地深深的依恋和急迫。生前,父亲就请人掐算了生辰八字,选中一处老坟山,说是座北朝南,朝阳晒暖,是为福地,要我们在他百年之后把他安葬于此。父亲闲来无事,还不时到那块土地上独自默默地坐一坐,点上香烟,神情落寞。我无法知道烟雾缭绕之中父亲究竟想了些什么,但我深知一个身处生命末端的人面对自己即将长眠的土地,心头一定是五味杂陈。于是,我们时刻将父亲的愿望铭记于心。

如今,寒冷之上,父亲岂能安睡。

腊月十七,从县城到乡村二十公里路程,农用三轮车推推走走,跋涉了近四个小时,可谓险象环生,历尽艰辛。赶上开棺入殓,我们得以和父亲见了三年来的第一面也是此生的最后一面。岁月象流水一样深刻地侵蚀着父亲的身体,诀别三年,父亲已经面目全非。雪地之上,几层薄薄的皮纸简单地铺陈着一个消逝生命的躯体,我的记忆怀念竟然无处附着,看着父亲张口无声的诘问,一时间,我的思维飘渺如絮,不知所踪。父亲的骸骨,如同摧折的枯木,古老而又陌生,深邃的眼窝仿佛在茫然地凝视着一个久远的期许。天地缟素,悲伤丝毫也不能御寒。我只有不停地焚烧香纸,以期火光能够给父亲增添些许温暖。香火明灭,我渴望天堂明亮而又温暖。

十八日一早,雪小了许多,雪花飘飞一如槐花零落。山坡上,镐头与铁锹,与冻结的冰层展开坚决的对峙,掘进冰雪和泥土的深处,为父亲开出一方深井。傍晚,天空依旧铅云密布,不见一丝缝隙,零星的雪花还在悠悠地飘。举行葬礼之前,我们用柴火将井坑烧暖,冷漠的土地终于润进一丝热气。黄昏时分,时辰将至,传统的葬礼正式开始。大堆焚烧的香纸和连续不断的鞭炮声迅速点燃隆重的气氛,父亲的棺柩缓缓入土。然后,先生用罗盘和棉线校准座向,便开始一边用鸡冠血点穴一边呼龙。在先生高声唱念的讣辞和众人的齐声附和中,我们最后一次送别父亲。三年前五七送灵时,我们为父亲焚化的灵屋里金银财宝、动用家居一应俱全,应有尽有。如今,只有漫天雪花无声飘落,陪伴父亲入土,渲染一场例行的葬礼。我们用双手捂热几捧黄土覆在父亲的棺盖上,没有温暖的阳光陪葬,父亲几乎一无所有。我们只能奋力焚烧香纸,希望父亲带走更多的积蓄,在天堂里能够衣食无忧,安享天年。

合上泥土,最后一次安顿好父亲,白雪皑皑的山坡上隆起一方新鲜的黄土,从此叫做坟墓。我的曾经吃五谷杂粮抽黄烟喝烧酒的父亲,性格保守固执脾气不好的父亲,酷黄梅小调的父亲,能做一手并不出色的木工手艺的父亲,腰腿风湿纠缠终生的父亲,对儿女严厉有加的父亲,我的历尽辛劳突然一去不回如今长眠黄土的父亲,漫天雪花,可是你对尘世无尽的留恋和殷殷的回望?如果真有天堂,如果习俗中的祭奠都能准确送达,儿女们焚化的所有追念可能弥补没有阳光的缺憾?频频回首,雪野中,父亲的坟墓厚重而沉稳,象一片素洁中盛开的一朵耀眼的黄花,花朵深处,父亲安息。

雪落无声。我想,明年槐花飘香的时节,温情的阳光一定会眷顾父亲坟前萋萋芳草青翠的生命气息……

2008.1.28.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