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血缘的亲情

2009-07-06 09:08 | 作者:向午平 | 散文吧首发

,她又走进我的里来了。

还是那怜的目光,还是那枯瘦的身板,还是那除了皮就是骨却总想抚摸我的头的小手……

至今,我都弄不明白,为什么冥冥之中会把我的生命与这样一个女人紧紧地联在一起。尽管阴阳相隔了好几年,她依然会不期然地闯进我或甜美或躁动的梦。

我们没有血缘,我们的生命相差了五十多年的距离。但我们却把亲情抒写成了一曲唱不完的歌,拧成了心中解不开的结,最后停留成我永远的痛。

痛,却美丽,这是不是最为朴素的自然法则?

我至今还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只晓得她姓宋。但我要叫她外婆,因为她的女儿与我的母亲在一次偶然的机会结拜成了姐妹。

最初对外婆的印象是从母亲的嘴里知道的。母亲说,外婆有一次为了来看我们一家人,硬是穿着一双草鞋爬山涉水地走了足足六十多华里山路水路。五十出头的她是鸡叫三遍就点着火把赶路的,拢屋时已是晚霞尽褪炊烟四起了。我幼小的脑海里从此常常出现一幅莫名其妙的图画:一个身影模糊的女人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急急地赶路。

但是,那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叫着外婆的女人会那么固执地走进我的情感,我的生命。

初见外婆,是在我九岁那年的天。我们村的小学因故停了课,盼子成龙的父母决定送我到外婆家读书。走了外婆走过的那一段山路水路,坐了火车,又走了十多里因隧道太多而显得忽明忽暗的铁路之后,我终于到了外婆家,那是我当时走得最远的一段路。

矗立在我面前的是一幢不足三十平方米的旧房子,它在寨子中间寒碜有些突兀。不太规整的木板壁被岁月漂洗得略显苍白,满布的蛀虫眼总让我想起盛星星泛滥的天空。外婆原是坐在门槛上的,眯着双眼享受着暖暖的春阳。听到母亲的叫声后急急地迎上来,扑进母亲的怀里流着泪笑了,满脸的皱纹荡漾了开来,另一只手迅速盖在我的头上。那一只手长满了蚯蚓般的血管,除了皮就是骨。进了屋,我没去听她们激动得让我无法理解的寒喧,我的目光都被那些陈旧得很零乱的木地板牵引去了。这一个晚上,留给我最深的印象不是别的,而是那些整夜在我床边遛达的几乎壮如婴儿脑袋般的老鼠。

从此,我的童年乃至青年,开始与这一个没有血缘却要叫上一声外婆的女人焊接在了一起。

母亲回了老家,给我留下一腔长大了才明白叫做乡愁的情绪。而外婆呢?她依然屋里屋外地忙碌,一双小脚把贫穷的日子踩得越来越亮丽。嘴却是一日盛似一日地唠叨。饭还刚吃完,她就会用一双溢满了笑的眼睛盯着我,问是不是饿了。天稍稍有一点阴,她就受了惊似地忙着催我加衣服。只要有一个同学放学后在我前面让她见到,她就会四处寻找我的影子;看见了,就笑;没见着,就会迅速迈开小脚向学校方向奔跑,直到见了我才会长长地舒一口气。

外婆是常常沉默的,但为了我她也会彻底地上演一回农村泼妇的角色。记得有一回我与同学因为一件小事吵了嘴,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委屈,却因涨得满满的乡愁,莫名其妙地哭了。不知道外婆是从哪个渠道晓得了这件事,竟然有生以来第一次气冲冲地上了人家的门,把别人的一家子几乎连祖宗八代骂了个遍。惹得那家人痴痴地看着她,连气也忘了生。还有一次,看她太忙,我自告奋勇地帮她剁起了猪草,一不小心把手给划破了,一点点血渗了出来。她几乎是扑了过来,一把拉起我的手就用嘴吮,泪却流了满脸。血止住了,她却捡起那把刀,走到门外奋力甩了出去。刀,无辜地划了一个很大的抛物线,远远地落在了别人菜地边的草丛里。从此,我不敢再和别人吵嘴,也不敢替她剁猪草,以免外婆把“护”的特性发挥得淋漓尽致。

日子久了,我才从别人的嘴里明白外婆的苦楚。她很早就没了丈夫,一个人含辛茹苦拖大了两个女儿。女儿们相继出嫁,剩下她带着一腔眷恋守着这一幢东倒西歪的老屋。我从寨子上的大人小孩对我的热情中体会得到她的人缘和善良

外婆说,因为有了我,才有了猪、鸡,有了这一屋子的生气。但我知道,也因为有了我,更有了许多的烦恼和劳心劳力的牵挂

外婆那些比我大一岁或小几岁的亲外孙儿外孙女们有空也是常来探望。一帮孩子在一起疯,难免出现一些磕磕碰碰。一旦出现矛盾,外婆却是毫不例外地站在了我这一边。好几次,这些身上流淌着外婆血脉的孩子都因为我而被外婆喝斥,最终嘟气离开。外婆硬着嘴看着他们离去,没有一句挽留,转过了身却是偷偷抹泪,又回过头久久地望着那一条进寨的路。

那一年的端午节,我和一帮同学去看酉水河上的龙舟赛,一去就是三天。回来时,外婆迫不及待的把我引进屋,神秘地打开上了锁的柜子,拿出一包东西。一层层剥开塑料袋后,取出的竟是几个粽子。但是,粽子的表面已经长满了一层灰色的绒毛。外婆捧着那一包粽子,一直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偷偷斜向我的目光,写满了浓浓地歉疚!

突然,有一天我的脸上长满了漆疮。外婆迈着一双小脚点上火把去村边的小溪忙到半夜,回来时提了半篓子的螃蟹。她抓出两只,细细地捣碎了,小心翼翼地敷在我的脸上,把其余的螃蟹放在盆内用清水养着。夏天,蚊虫太多,还争先恐后的往我洋溢着腥味的脸上扑。外婆就抱着我,一边哼起我听不懂的小调,一边用蒲扇为我驱逐蚊虫。在她的怀里我躺了整整三天三夜,我的漆疮好了,外婆的眼熬红了,身子也明显地瘦下去一圈。在我的泪眼里,第一次觉得外婆那干瘪的胸脯显得无比博大,如一片温馨的港湾,而我就是那只靠在这岸边的小船。

就这样,外婆用无私为线,用博大作针,把我九岁的日子一节节缝了起来。那些日子便一串串完整而又生动。

十岁,我离开了外婆,回到那个躲藏在大山深处的故乡。然后,走进县城、省城去求学,又回归故土参加工作、娶妻生子。每一年春节或选一个空闲的时候,我都会去看望外婆。一年,也就有那么一次,外婆用泪水与欣喜把我从远方迎来,又用泪水与眷恋把我送走。在我来去的匆匆里,外婆颤巍巍地一步一步走向了苍老,渐多的白发晃荡着我的愧疚与思念。她蹲在屋边抹泪的样子一次比一次显得单薄而无助。真的,望着她渐离渐远的身影,有时候多想就像那个长满了漆疮的夏天一样静静地躺在她的怀里。

外婆从来都不主动叫我去看她,每一次忍不住念叨我的时候都忘不了对女儿们说,千万别麻烦他,他很忙。有一个晚上,外婆不期然地晃着一头白发苍老地窜进了我的梦里。第二天,就接到了姨的电话,她说外婆想见我。二十年了,第一次接到这样的电话,再加上梦的提示,我知道意味着什么。泪一下子从眼眶里势不可挡地涌出来,几分钟后我还是憋不住失声痛哭

当我急不可待地领着女儿,随着母亲赶到外婆家的时候,她已经躺在病床上说不出太多的话,只能用那双混浊却充满了爱怜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我。这就是让我们互相牵挂了二十多年的外婆么?被子下的身子几乎看不出形状了,一双手根本就是两根经风剥蚀得太久的枯枝。我捧起那两根凉凉的枯枝,轻轻地把它们放在我的头上,外婆有些生硬地笑了,泪却模糊了我的双眼。女儿天真地望着我的举动,无邪地笑,在她清纯的目光里我怎么也找不到自己九岁的童年。是呀,女儿无法理解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会拉着一个对她来说还很陌生的老人流泪

我是在外婆离开这个世界的第二天赶到她灵前的,姨说外婆在弥留之际还噏动着干瘪的嘴唇叫着我的名字。此时,我已经没有泪了,一下子就跪在了灵前。外婆凝固在黑色的镜框里依然用爱怜的目光抚摸我,依照用慈祥的笑容面对我,而我们已阴阳相隔了。我空荡荡的身体里却一直回响着自己的声音:您怎么就撑不下去了呢,外婆!我说过好日子还在后头,您怎么就把八十年的岁月谱写成艰辛和沉重了呢?我好想再一次走进童年,与您固守那一片陈旧窄小的屋檐。您,怎么就撑不下去了呢,外婆……

以后,还是每年一次,我都要去看外婆。只是,把时间改到了清明,把地点改成了那个浓缩了外婆生命的坟墓。远处的山和水,近处飘飞的清明吊都在诉说着一段没有血缘的亲情。我无法走进昨天,我只能站在今天的边缘眺望。心,却已滑进了九岁的童年。

在檀香与纸钱燃烧的袅袅烟雾里,外婆用那双充满爱怜的目光一边看着我,一边迈着一双小脚正急急地向我走来…

评论

  • 月弯弯:很感动,真的!
    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外婆。我的亲外婆。
    一位慈祥的老人。
    希望你的外婆在天国好好安度。
    也希望我的外婆长命百岁。
    回复2009-07-07 0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