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父爱的肩膀

2009-05-31 20:33 | 作者:月亮乖乖 | 散文吧首发

(一)

父亲去世后,我开始日日后悔,我不该贪住楼房,那样我虽然每逢刮风下就要为房屋倒塌担心,但是父亲绝对能够好端端地活着,我也就有了一个完整的好端端的家。

我老是见残缺不全的老屋。在我的梦里,老屋不是塌了山墙,就是少了屋脊,可是迎着屋外来风,我的心里很充实,要是碰巧能透过老屋破败的躯壳,领略到阳光的灿烂或星辰的美好,感觉就更幸福。可是当我陶醉于这久违的温馨时,我老是觅不到父亲的身影,带着遗憾醒来,我再次意识到父亲真的去了,几年来,父亲已经走得很远很远,连我的梦境都不愿意进。那塌了的山墙或少掉的屋脊,正如一个寓言,告诉我少了父亲。

可是父亲一直活在我的记忆里,尤其活在我上下楼梯的时候

每次当我脚步匆匆,一只脚踏上楼梯第一级台阶时,父亲的形象倏地在我眼中鲜活起来。这是一幅永久定格在2002年正月廿五的图画:父亲刚刚吐完一口血,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左手扶墙,迈动微瘸的双腿,身体一颤一颤地移步来到楼梯前。右脚踏上第一级阶梯时,他徐徐扭过头来,红彤彤的双目很复杂地扫视我们一眼,再也迈不开步子……

直到今天我都在思考:父亲在不能说话的时刻,为什么坚持要上楼呢?难道他想再次看一眼他差不多以生命筑成的房子?那时他右手食指指向楼顶,到底想说明什么?很快,这些似乎都有了答案,父亲火化后,开丧的前一天我们蛮有自信地搜寻父亲的身份证,想请人给他画一张遗像,然而我们翻箱倒柜,却怎么也没有找到。哥哥将衣柜、皮箱又仔仔细细地翻看一遍,衣服、证件被他扔得到处都是,哥哥的脾气渐渐大起来,吼声里带着啜泣:“你们到底将父亲的身份证放哪儿了?”母亲肯定地说就放在衣柜里,难道飞了不成?她再次查找,还是没有,三个人全傻了眼,心几乎沉到了脚底……

找不到父亲的照片,操劳一生的父亲可就彻底和这个世界告别了,后人将没有遗像用来缅怀他。事实正是如此,失去父亲的日子,我们除了在记忆里竭力搜寻,现实生活中的父亲形象已经消失怠尽。他像一阵风,我们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音容笑貌经常从我们的心田掠过,激起深沉的心酸和苦涩的甜蜜,然而伸出手去,却握不住他的容颜。父亲终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虽然他有月光的皎洁和太阳的热度,遗憾的是他永远不是太阳也不是月亮,一个村野农夫和渔夫,注定他匆匆的一生只能是一阵风。他匆匆地奔波到生命的结束,剩下的只是风的速度,还有那幅想迈楼梯的回眸图。

母亲后来说,我们之所以找不到父亲的身份证,可能是因为他把身份证和存折包在一起,塞进二楼的某块墙砖后面了。父亲去世的前一年,只要天晴,他天天走村串户剃头,想攒足五千块钱给我结婚用,残缺的生命再次有了价值,这让他重新找回了自信,赚的每一分钱他都细心地藏好,别人发现不了,也找不到,他存心和我们玩起捉迷藏的游戏,想最后给我们一个惊喜。他只在他路上捡到的眼镜盒子里放着崭新的一百六十元纸币,并不时取出来观看、欣赏,以至于后来我们为他整理遗物时发现三张钞票都是水渍渍的,不知那水份是汗水还是雨水。

这很有可能!大哥动身去上海前叮嘱我,空闲时间一定要到二楼仔细寻找,钱是小事,身份证上的遗像是大事。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二)

寻找父亲的身份证当然是大事,然而每次走到楼梯口我便变得神思恍惚。在我面前,一级级阶梯缄默不语地攀沿而上,悄无声息,在与我的默默对视中诉说着岁月的凝重与生命的分量。在楼梯的眼里,我以及曾经攀登过它们的父亲的生命到底有几斤几两?如果肤浅,楼梯只不过充当了磅秤的角色,假如楼梯经历过人世的悲欢,它便会为父亲肉体上的那丁点分量啜泣不已。

从抬脚迈上第一级阶梯,我便知道自己的分量绝对不是楼梯能称量出来的,心里的思念沉甸甸的,思绪像海,楼梯能准确称量海的分量吗?如此它便称不出我的斤两,这和世上没有一把尺能够丈量天空特别是人的心灵是一样的道理。然而人世茫茫,谁又真正丈量过我的心呢?谁真正理解我思念的分量?也许只有我,我一人默默承载着沉重的思念,又默默地把自己的思念称量,直到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便惟有诉说。诉说能为我的心灵减压,使我得到部分解脱,稍为舒坦。

现实生活中,楼梯每日的称量都在继续,在它无望的探索中,我悲凉的思念像不羁的野马在初家园奔腾着。当一只脚作出抬腿的姿势,皮鞋与台阶不经意地触碰,发出微妙的声响,父亲的形象便倏地涌现出来。我清晰地感觉到父亲似乎就站在我的旁边,此刻他左手扶着白的墙壁,却没有十足的把握说自己如此便有了支撑,他对矗立的墙壁的硬度与温度的感觉也许只有一半,或许连一半都没有,况且这种知觉还在迅速地减弱,就快消失……父亲的十指曾经那么有力地触摸过这个世界,世界以更大的广度和神秘回报过他,然而此刻这一切都在迅速消逝,无形的知觉宛若尘埃,在雕塑般的伫立中灰飞烟灭。那一刻,父亲回过头去,这不仅仅是对过往岁月的亲近与回忆,更有对亲人的留恋与嘱托吧。可惜那一瞬间,语言被飞逝的生命扼杀,否则会是怎样催人泪下的真情流露。

我一如父亲当初那样,右脚搁在第一级台阶,这是我和父亲即将出发的地方,我憧憬着登上楼顶,看到岁月的河在金色的夕照下华美流淌着的舞姿,父亲又在想着什么呢?是在惦念他藏匿在墙缝中的几百块钞票或者是存折吗?然而阴阳殊途,一切都已成为一个不可解的谜。我将攀登的念头暂且抛在脑后,感觉着亲人就站在我的身侧,这真是很幸福的想象,本来世上是没有时光隧道的,而我凭借想象将往昔与今日重叠,使相逢的甜蜜与思忆的苦楚相拥,铸就我此刻更为沉甸甸的心境。事实上,无形的大气在我身畔匆匆来去,时光在奔驰,我伸出手去,却握不住父亲早已粗糙的手掌,——就算一切不可视的变成可视,父亲仍旧在一片虚无的海里忽悠着来去,那是他平凡却张扬着的魂灵。

再普通的生命,因为爱就能变得不朽:生前付出爱的涓涓细流,或者爱海滔滔,当然会有爱的种子在一个又一个心灵里发芽,长成牵挂和惦念的参天大树。此时的我,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刻,就已长成一棵高大的树木,因为思念不止,我相信自己属于四季常青的树种,并且由于日日夜夜的浇灌,我能开出绚丽的眼泪斑斑的花朵。但愿天堂里的父亲能听见我如花的生命开放的声音,如果他还能观看,我希望他睁开星星那样灿烂的眼睛。

摆脱思念的再次困扰,我踏上一级级水泥台阶时感觉总是怪怪的,俨如踏上了父亲的肩膀,这让我愈觉沉重。在过往的岁月里,我不知不觉地走完了自己的童年少年,我是那样的无知,无论欢乐与苦痛与否,我不懂得自己始终踏着亲人的肩膀前行,我遗憾骑着父亲的肩膀抓星星或看露天电影只在童年时才幸福过那么几回。如今呢,生活在硬生生地叫我失去的时候,我终于明白,正是踏着父亲巨人般的肩膀,我才有艰苦岁月里的成长,如脚下的楼梯一样,我想站得高一些,父亲的肩膀就抬得高一些,我想迈下楼去,父亲就蹲下饱经沧桑的身体……父亲的精魂和这钢筋混凝土一道,浇铸成日夜在我身前绵延的阶梯,拉长了苦楚与快乐的距离。可是这是否太昂贵了,难道人的成长非得以亲人的血肉之躯为代价?幸福非得靠亲人的生命支撑才唾手可得?

在我往楼上缓缓行走时,疑问与郁积在心底的沉重将楼梯磕击出奇妙的回音。这些和我一道响彻在四季里的声音,似乎是父亲的声音:父亲在我看书入迷时,小心翼翼地往楼上端来饭菜,他颤巍巍地怀抱着白瓷大碗宛如抱着一个婴孩;父亲在季的清晨,早早起床,手握菜刀利索地切开金黄的番薯,然后下锅,烧好早饭催我起床;父亲关切的声音压下窗外寒风飞雪的声音,催促我多添几件衣裳,屋外冰天雪地……那些曾经在岁月里回响的父亲的声音,全都在我上楼梯时复活,具有了活生生的含义。这些声音是温暖的,四季的变换改变不了它们固有的热度,它们沿着楼梯也沿着我生命的轨迹穿行,我坚信,只有我的生命终止,它们才会终止自己穿行的使命。

转角处,宝石蓝玻璃几乎将夕阳的探视隔在窗外,窗内是四根锈迹斑斑的钢筋。亘古的阳光照彻古今,照得窗外的田野一片橙黄。毋庸质疑,生命是珍贵而美丽的,然而谁又曾看到,在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失去生命的生命依旧在热心地关注着我们,并为我们竭力奉献,那些被锈蚀的钢筋告诉我们,即便生存变了一个样式,他们仍旧在坚持……

多少回,我在自家的楼梯上行走,思念如歌,一声声绵延不绝,一副唱绝古今的架势,与此同时,莫名的愧疚与遗憾如潮水般在体内奔涌。父亲真的去世了,我用日日真诚的悼念,表达对亲人的感恩。我想,倘若父亲能够重生,我一定要让他活得比上辈子更好。

(三)

在通向二楼的两个楼梯拐角处,安装着两盏六十瓦的白炽灯,灯座安在西侧的墙壁上,灯泡斜立着,一副蹙眉沉思的样子,朴素又不失精致。灯亮起来时,黄色的光晕里透露出温暖,冬日里开灯上楼梯,心里头觉得分外舒坦,像是受人恩惠、被人关照的样子。

如果一级级楼梯是亲人的肩膀,那这灯盏是什么?我是否可以说它们是亲人的心脏呢?这是凭借精神、结合现代的简单科技凝结成的心脏。前世里,父亲累了,作为肉体组成的心脏早已灰飞烟灭,游离于人世的灵魂在屋之一隅浓缩、停伫,就成了继续赋予我光明的灯盏。父爱像电流一样的奔波,只在我按下开关的一瞬间。

白昼里,我在白炽灯旁行走,灯盏悄无声息,用透明的心思迎接我踏上平台,又目送我涉级而上。上到楼去的每一刻,我回眸望去,看到了灯盏的坚定与孤独,这几乎就是父亲生前一个人默默地背着简易的工具包,走村串巷时的精神状态。黑夜里,白炽灯亮起,我的心里是温暖的,同时我深信父亲的心里也正觉得宽慰和温暖,因为他虽然去了,但依旧装在我心里:土地怀抱着他的骨灰,天空承载着他的灵魂,而我铭记着他生前和去后的一切……花朵如果开放在心灵里,便能获得永恒,父亲便是绽放在我心尖尖上的一枝花。

在与白炽灯的交流中,不知不觉来到二楼,一个蕴藏着父亲的秘密的世界便在我眼前展开。

这里红砖凸现,展现的依旧是红的本色,只是一块块砖排列得很有规则。泥土多么奇妙而伟大,一粒一粒,有规有矩地挨挤着,经受过火的锤炼便升华为砖,色泽与硬度都发生了可喜的转变,然后经过瓦匠的巧手劳动,坚实、美观的房子就矗立起来了。我的房屋也是这样建起来的,只是二楼半这儿还未经水泥白灰的粉饰,一切还保留着朴素的真实。谁相信眼前动人心魄的红色几乎代表着一种破败呢?只要粉刷过便能给人以整洁和华丽之感。然而我要为之庆幸,只有裸露着的红砖才能盛得下父亲的秘密。

砖块以无私的红包容着一切,即使制造秘密的主人已经不可能回来,仍旧无声地坚守着。她似乎与父亲签定了某种协议,以一块块方方正正的红砖的形式,砖块的形状或许就是正直与信用的象征吧。这样父亲的秘密便能百日千日的保留,房子不拆不倒,都很难大白于天下。

伫立在红砖前,我满怀感恩之情。倘若不是它们与世人坦然面对,父亲的喜悦将到何处去藏匿,父亲又该如何制造自己的秘密?一个秘密在这墙缝所代表的人世间生了跟,也就代表父亲的收获生了跟。这些微薄的秘密,肯定是父亲自信的源泉,是他全部的生活乐趣,可能曾给予他生存下去的力量。如此,父亲将自己最后几年的牵挂大部分交给了某个墙缝,世界很大,一个瘸腿的老人的目光却时不时地在这方寸之地逡巡,忽略了更为广阔的生活,这确实是一种悲哀。——日日的奋斗与牵挂,无非是为了最终给亲人一个惊喜,换取一句简单的赞赏,人生的全部理由都在这上头了……

在楼梯的尽头,在瓦楞之上,苍天近在咫尺,不时有轻盈的云朵悠闲地掠过,透过南面数尺见方的门洞向我窥望。我想它们一定亲眼看到过父亲在某块砖缝里塞进身份证和存折,看见父亲艰难地蹲着身子,一脸窃笑的样子。当秘密永久地成为秘密,云朵注定比我幸福。父亲的秘密确实只配天穹知晓,前者是如此高贵,再卑微的灵魂都忍不住被它感动,它所蕴涵的精神实质是足以与天齐肩的。

凝视数尺见方的蓝天白云,我的心里愤愤不平:凭什么只配它们知道父亲的秘密,而我却要被眼前的红砖永久地蒙住双眼,满怀不可知的遗憾?于是我不服气地走近砖墙,伸出右手,用手背的指关节徐徐地敲打每一块砖头,关节在砖面上磕击得生疼。砖头的回答沉闷而促,砖的内心像铁,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我无法想象,当初质地柔软的泥土经受过烈火的煎熬,怎么就变得如此不通人情呢?每一块砖头反馈给我的语言没有什么不同,都是神色冷漠,一样的静默不予理睬,因为它们都牢牢地嵌在砖块与砖块之间,没有一块砖头是松动的,这样结实的契合,使我几乎不再相信里面藏下了一个去世了的老人的秘密。

有时,我凝视着那几块缺角的砖块发愣,然而它们所造成的豁口也实在是小了些,最多只有两个乒乓球大,这么小的洞口无疑只能进不能出,东西被塞进去,肯定再也取不出来了。因此我不相信父亲会将身份证等藏在这里。可是还能藏哪儿呢?怀着不确信的心理,我走近豁口,凑上前去,往里细瞧,洞内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在这些豁口的后面似乎藏着一个个无底深渊,这里边就算装下了秘密,我又能奈它如何呢?难不成把一块块砖头都砸下来,一直砸到底下的楼板?!砖块与泥土混合的生冷气息钻入我的鼻孔,我感到自己是那么的无助。

当一切探索都无望时,我尝试揣摩父亲的心理:身份证与存折不能藏得太高,否则它们沿着空心的墙缝掉进去,很难确定最终是掉在哪儿了,当然不安全;只能藏在手腕或者手臂伸进去就能触及的地方,这样方便随时取出查看,自我欣赏,这种可能性极大;或者藏在某根椽子的后面,可是这样太容易让人发现,何况雨水会渗进来,使证件和存折发霉变质……根据后两种推测,我又逐一检查了离楼板半米多高的砖块,没有一块砖头有挪移过的痕迹,每一根椽子后面也空无一物,我深深地绝望了,决心不再寻找。

无法破解父亲秘密的日子,我将三楼作为一块追思与怀旧的圣地,只要有空,就一个人踱上来,默默地扫视每一块砖头。这时,我的眼前便浮现起父亲心花怒放地掏墙缝的情景:饱经沧桑的额头,皱纹一条条舒展开来,双眼闪闪发亮,银白的胡须随着眼睛的眨动而微微跳动……这场景是如此鲜活,以至于好多次我误以为父亲复活了,正喜滋滋地蹲在某个墙角。它建立起我和逝世的父亲的根深蒂固的联系,让我一次次为亲情挂念,为父爱感动。

父爱如天。在这手可摘星辰的地方,我的神思在父亲博大而厚重的爱里走进走出,就算黑夜降临,无边的黑暗将我吞噬,我仍旧不会害怕,因为我相信父亲的英魂一定会从某块墙缝里走出来,悄悄地陪伴我,无声地鼓励我,因此在默默地停伫里,无论光明照耀,还是黑暗包裹,我都觉得是莫大的幸福。我始终坚信:脚下的楼板是父亲塌下的肩膀,而我周围的墙壁,是可供我偎依的父亲的胸膛……(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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