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树寻影

2009-05-25 17:40 | 作者:刘来堂 | 散文吧首发

去年秋,读高中的儿子写了一篇反映小时候老家生活作文,名字叫《枣树》,并刊登在《××报·副刊》上。我很想一睹儿子的“大作”,但至今也没能如愿。按说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我却久久地搁放不下:倒不是说儿子的一棵“枣树”荡起我多少浓浓的乡思,也没想漫步儿子的孩提找回自己童年,只是想看看儿子笔下老家院中的枣树,与我心目中的那棵“枣树”有什么不同;抑或说,那棵历尽沧桑的枣树,在我们这两代人的意识空间里究竟留下如何不同的影子。

老家院中的那棵枣树,如果不是在我眼里,的确有过令人称羡的过去:径粗大约20公分,树身是弯的,在一米多高的地方水平伸长,树皮黝黑苍皱,枝干曲折错落,叶子浓绿茂密。枣树植于东屋窗前,再东一堵土墙,半截苔绿;西有三株洋槐,常有鹊驻;院南一片苇塘,多见水飞落——这在艺术家那里,俨然是一种空间的美。再有四月萌芽撮撮,点缀庭院色;六月叶底黄花,播出许多清香;秋后枣红,映衬勤劳的收获;腊月挂,兆示一个丰年又来——放到文人骚客那里,不知能发多大的感慨。猜想儿子的孩提,那树大概无非是玩耍时胯下的“独角兽”,游戏时掩身的“无影墙”;自己做孩子王,把它当成花果树,别人做孩子王,把它当成贡品的来源……当然,恐怕还有许多关于树的幻想,故事。而在我,关于那树就远没有这么多的雅兴和浪漫,只是看着它年复一年地长高、长大、变弯,年复一年地发芽、开花、结枣,年复一年地守着那老院子、旧房子和一天三次的灶烟,伴着这些,是它那坎坷不易的经历和寄于全家人深浅不一的未了情愫……

那树是20世纪40年代末二哥在自家“祖田”挪来的,我一记事,它基本就是后来这个样子,只是矮一些,细一些,枝杈也没有后来这么多。我朦胧的记忆,开始于“大食堂”的尾巴。全家九口人,兄妹七个我最小,父亲和三个哥哥不在家。记得为了不至“插白旗”,要强的母亲拖着小脚、带着胃病到“大社”干活,在家总是两头不见太阳。我被整天整天地锁在院子里,伴着我的,除了阵阵“总路线、大跃进、三面红旗万万岁”的号子,唯一就是院中的那棵枣树,印象中它的影子走得特别慢。为等母亲回家,我每天不知多少次登着缸茬儿爬上树,隔着墙头往远处看,一次次的希望总是变成失望,直到漆黑,母亲才拖着满身的疲惫一歪一歪地朝家门走来。我最害怕的,是傍黑雷快来的时候:天阴得沉沉的,燕子在“门上亮”低吟着钻出钻进,蚂螂和蝙蝠满院乱飞,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地响,有时还听到房檐瓦、土墙皮脱落的声音。特别是一个闷雷传来,象似要摧毁整个世界:我害怕极了,赶紧象抓“救命草”,把那棵树抱得紧紧的。

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我记事就比较清楚了。那时,为了不至饿死,父亲和五个哥哥先后出去闯关东,家里只剩母亲、姐姐和我,但饥饿依然困扰全家。记得清楚的是,母亲和姐姐在干活收工时,总是拣回几块破白菜帮,或者几棵白萝卜缨、胡萝卜顶之类的东西挂在树上,切的红薯片、萝卜条也挂在树上,把树枝压得弯弯的,然后就用这些东西蒸窝窝、包团子,煮菜饭。最困难的时期,国家“救济”少得可怜,当我家把东房屋最后一块墙跟砖卖光之后,就只能到河里寻草籽,地里剜野菜,树上扒树皮、捋树叶。到了如此地步,那院中枣树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大枣先被吃掉,然后是小的,然后是落地的,然后是叶子……

六三年以后,饥饿作为人们的最大威胁已经过去,我也开始会做一些事了——当然在清凉江,最先会和最拿手的还是逮鱼:扎猛子摸,下流网卡,用抬网抬,挡住埝淘什么都会。我每天穿着花条裤衩,赤脚光膀,和小伙伴们一块到河里滚爬。那时生活不好,在河里逮鱼饿得快,去时常摘一捧枣,逮鱼中间饿了吃;回来,母亲做不熟饭,也是先到树上摘枣充饥。当时逮来的鱼,尽管鲢子、鲫鱼、“船钉”、“记花”什么都有,但吃法只有两种:大的“清水煮”,小的“炮干锅”,再有吃不了的,就一串一串地挂在树上,晒成干,天用来充当全家的主要副食品。

这期间有一件事影响至今:六一年枣树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曾“克隆”出一棵小枣树,到六四年,小树已长得亭亭玉立了。当时我缺渔具,就用那棵小枣树与苇塘对面外号叫“二葛芽儿”的人家换了一挂小抬网,这给我那时的“渔猎生活”带来很大方便。“二葛芽儿”把换去的小树栽在屋后,说也怪,长大后竟酷似我家的大树:树身一样的弯曲,粗细大小也差不多,主要枝干也有很多相似。几十年中,两棵枣树隔池相望,餐风宿露,无怨无悔地为各自家庭付出了很多,承受了很多。以树为媒,我们这两家人也成了“世交”,多少年来,不仅保持逢年过节的礼尚往来,平常日子也互有照应。

七十年代前期,全国“农业学大寨”使黑龙港流域多数地方的粮食上了“纲要”,“吃”已不是主要问题,只是缺钱。那几年,作为家庭的一个经济来源,一到打枣季节,母亲总是每逢集日就拎着篮子去卖枣,两毛一斤,总共可卖50多斤,十多块钱(相当于当时一个整劳力二、三个月的工值)。这些钱,除留部分做我的学杂开销,其他的多用以称盐、打油、买肥皂等生活必需品。后来随着我下学务农和村办副业的上马,这种窘况就再也没有了。

到了八十年代,农村实行“大包干”,我也参加了工作,并娶妻生子,一个殷实的家庭格局逐步形成。然而这生活的巨变,对院中枣树的境遇来说并没意味着什么解脱,反而在以妻、儿为活动主体的家庭生活中扮演了又一不可或缺的角色:“实用鸡舍”——粮食多了,母亲每年都养十多只鸡。妻子听人说鸡在树上过生病少,下蛋多,就动员母亲拆掉地上的鸡舍,晚上把鸡赶上树。尽管这样鸡蛋每月多拾几十个,鸡生病也少了,可母亲并不情愿,说这样枣树受屈。“万用吊挂”——灭虫季节妻子把责任田收工后的农药瓶、农药桶、劳动服挂在树上,儿子放学回家常把书包挂在树上,春节时预备的鸡、鱼、下水等怕热的年货也挂在树上,种种吊挂,不一而足。“爆炸基地”——日子富裕了,每逢春节,家里都要买上几百元的鞭炮。从进腊月二十,儿子就把这些名目繁多的大小鞭、“连珠炮”、“钻天雷”等等不间断地在树上燃放,树枝被迸得满天乱飞,直到正月二十五进入尾声。“空间工程”——家里责任田每年种四、五亩秋粮,收的几十袋粮食码在树下,难卖时几个月腾不利索;家里先后换过两台电视,天线都绑在树上,一刮风就摇得树身嘎吱嘎吱响;供母亲奶喝的两只山羊拴在树旁,儿子的免窝也挖在树底……

九O年,我们几口妻小都进了城,母亲没来,说离不了那个各处都熟的旧地方,更舍不下院中那棵在别人眼里再平常不过的老枣树。是的,那院中的老枣树,是母亲多半生饱尝世事艰辛、拉扯儿女成家立业的见证,是全家人伴忧伴患、步履蹒跚走到今天过上幸福生活的见证,也是千千万万个中国家庭摆脱贫穷落后、步入富裕文明的见证,这不能不给母亲带来太多的依恋和寄托……我深深地理解母亲,一如理解那棵将其全部融于全家的院中枣树!

这几年,虽然家里不愁吃喝、穿用,但母亲对那树和树上的枣看得还是那么珍重:浇水、埋肥、精心看护自不用说,每当枣要红的时候,母亲就带上老花镜,用摘钩慢挑细拣、一个一个地往下摘。摘下之后,先涮制两瓶胆酒枣,再蒸熟一些尝鲜、吃稀罕,其他的晒干后,或留用蒸粘糕、沏枣水,或装包寄往远方的儿孙,或送给当家的晚辈和周围的孩子们吃……

2001年夏于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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