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2-01 09:07 | 作者:月儿在林梢 | 散文吧首发

一个古老的村庄,所有的房屋都是土坯搭建,所有的窗户都冲南开着,所有烟囱都在房顶上冲着天,东风吹来的时候,炊烟一律朝西飘,所有的门轴都磨的溜光,所有的路都通向家门口,所有的农具都挂在墙上,村前有地,村后有河,村口有碾,村子上边白天顶着白云蓝天,晚上披着星星挂着月亮,一场场风刮过,一场场下过,庄稼一茬茬收过,饭一顿接一顿吃,连一夜的做,所有的人走着别人走过的路,过着别人过过的生活

夜晚村子里的人被一颗颗星引领沉沉睡去,被一场风引领会灵魂出窍去游荡,早上村子一部分人被鸡叫醒没日没夜的劳作,一部分人被狗叫醒,胆战心惊的过着每一天,还有被驴叫醒的人咋咋呼呼过一辈子,还有被树叶的哗啦声叫醒的,那是一片叶愉快地歌唱,这些人生暂却愉快地过着每一天。人们以相同的方式睡去以不同的方式醒来。

然而只有一个人不同,那个人每天被村东口那盘小碾子的咕噜声引领进入他的梦,再由那咕噜声唤醒,那盘小碾总被风引领的人去推那些碾也碾不完的棒子粒儿,早晨则被鸡唤醒的人去推,他一整夜被这咕噜声所侵扰只模模糊糊看到呼噜噜转个不停地碾砣,他不喜欢这样的梦他心里一直保存着一个梦,一个关于母亲的梦。

在那个美丽而又温暖的梦里,他的母亲很漂亮,但眼里总是充满了忧郁,他就没见她笑过。没人的时候长吁短叹,看他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怜和痛苦哀伤,他家一溜儿八个都是男孩,用他死去的奶奶的话说都是一嘟噜一串儿的王八羔子,他因为天生瘸了一条腿,盲了一只眼,出门就被人嘲笑就被小伙伴们欺负,连隔壁的苏家的老婆婆家刚学会走路的孙儿都斜着个胯,咯嘣着一只眼,高高低低瘸瘸拐拐地学他走路,苏家老婆婆看了一边嘎嘎大笑一边夸她聪明的透灵杯儿似的的孙子。而且从来没人叫他名字包括的她的哥哥们,都叫他瘸瘸,只有他的母亲叫他宝儿,为了躲避那些羞辱的嘲笑他躲在家里像个丫头似的安静沉默,而他的哥哥其们都是淘气包,每天傍晚滚回一群浑身泥巴猴子似的孩子,还挂着破布条,所以他的母亲总是有忙不完的家务,补不完的破衣服,做不完的鞋,煮不完的饭,操不完的心,然而他的母亲从不会打骂每一个孩子,而且总是在忙完所有家务的时候,缓慢地站起来,驼着背弯着腰走几步才直起来,一定是很累了,可是她总会绕过那些哥哥们走过来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呆一会儿,他觉得那是今生他最幸福的时刻,他会静静地让母亲抱着不说一句话,如果他睡着了母亲也会静静的守着他坐一会儿,轻轻地抚摸他的额头。有很多次,夜里他睡了一觉醒来,发现他的母亲坐在昏暗的油灯下纳鞋底还不住的掉眼泪,偶尔瞅瞅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那时不知母亲叹息什么,而他的父亲听到他母亲的叹息总是用枕头压住自己的头,有时候他还听到他的父亲发出奇异的声音,像是压抑了很久怎么也憋不住的哽咽,然而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父亲哭过。后来他的母亲由于劳累过度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临走的时侯紧闭着双眼流着眼泪,抓住他的手不肯撒开。

没了母亲再也没人叫他宝儿,一个名字三天没人叫就会落一层灰尘,若两三年没叫就被尘土埋掉了,上面的灰尘很厚再也不会被叫出来,他的七个哥哥成了家,只剩下他和他的老父亲独居在老屋里,没了母亲父亲更加沉默,两个沉默的闷葫芦把日子过得都凝固了,他的母亲从未进过他的梦,他每天只有不停的回忆儿时的那个美丽的梦,他讨厌那个只有碾砣呼噜声没有母亲的梦,强迫自己把所有的梦忘掉,为此早上起来他就去做很多的事情然后一直忙碌到下一个夜晚,然而总避免不了在人前的尴尬。

后来为了逃避在人前的尴尬他养了一群羊,每天天未亮他就带上一天的干粮把羊轰赶到离村很远的地方,羊儿不会嘲笑他,只会听他把鞭子啪啪甩的响亮,羊儿随着他鞭声的指令行走,鞭子抽的越响羊儿吃得越快走得越快,鞭梢不动,羊儿就懒散的东啃一口西啃一口漫无目的的游逛起来,有的甚至还用犄角顶起架来,有几只羊还围在他身边躺卧下来眯缝起眼睛任他拍打捋摸,任他说一些只有和羊才能说的疯话。累了他就和羊躺在一起看天上毫无生气慢悠悠的不知去向的云,这像极了他当时的心境,田野里那几只小虫子乱成一锅粥的弹唱让他心情烦躁,只有躺在大地上那种紧贴的感觉让他觉得踏实,他有时躺在沟旁浓烈的阳光下,掏出烟袋锅,在烟袋里挖出一袋烟用拇指摁实了,送入嘴中,斜叼着,划一根取灯儿点了皱着眉,猛吸几口,然后舒展眉头舒展开身体慢悠悠的 吸上几锅烟,偶尔他还会醉了身体滑落到沟底稀里糊涂的的睡上一觉,醉过烟的人很少,听过这个词的人也很少,或许这个村里只有他才会有这种经历吧。

没了他的母亲他一直就持这种心情活着。他只是就这么不咸不淡地不方不圆地活着,就这么简单。

天黑以后村里的一切都沉入梦境以后他才会回来,他几乎是活在别处的幽魂,那群羊也好似受了他的传染,回村时从不咩咩的叫唤,无声无息的,像涌入村中的一汪白色的水流拐叔就像一只颠簸于其中的破船,从每家门口淌过,他应该熟悉每家每户每个人的打鼾声,很多人都在梦呓,他好像每一脚都踏上一个人的梦,许多人在梦呓里用高出平常两倍的声音说出自己心里的秘密,曾经有一个人在梦里用非常嘹亮的而且悲壮的声音吆喝着责骂那个白天欺负了他的人,并咋咋呼呼的扬言拿砍刀杀了他,全村人都听到了,都提溜着裤子披着被单起来跑到街上来看,却发现唯有那个寻仇的人和他的仇人没有出现,因为这个人还在梦里疯狂的呓语,而那个仇人被那嘹亮而悲壮的声音震慑吓得要死,蒙头哆嗦在被窝里冷汗涔涔不敢出来,自那以后没人再敢欺负那个梦呓的人。

有一次他经过那个窝窝囊囊放个碌碡都压不出个屁来的老王家门口时,老王的尖屁股壳子老婆正扯着破锣般的陕西口音在梦呓里喋喋不休的数落老王,或许那个梦太豪壮太满屋里装不下了溢出了院子流到了街上,他不慎踩到了,他进入了那个女人的梦,那个女人口干舌燥搜肠刮肚的找词看到一溜歪斜的他,忽然有了灵感有了激情开始唾沫飞扬:“我说你你你这老不死的今天咋啦,你是拐子的屁股----斜了胯了,还是拐子的屁股-------邪了门啦,我今天不就给你老娘少盛了一口饭吗,你就瞎子背着拐子走------由你指点啊,你想瞎子背着拐子过河---两全其美,你得有那点本事,你得给我把大把的钱挣来呀,我好像伺候地主婆一样伺候你老娘,呸,我看这辈子你是拐子追马------望尘莫及了,你还是拐子进医院-----治脚(自觉)点吧,你真是瞎子染布---不知深浅,瞎子爬树-----不知高低,什么你还说我不顺,你这是瞎子捋胡须-----莫须有的罪名,你说是谁天天把饭端你老娘手里头,你还想欺负我不成,那是瞎子摸城墙----没门儿,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你不要瞎子··········那个女人还要说大有黄河决堤的尽劲头,他气愤的一甩鞭子切断了那个梦,这一身鞭响击碎了击痛了很多人的梦。很多人在第二天醒来都抱着脑袋去找村中的会用罐拔梦的那个符老婆子大仙儿兼土郎中的马大傻儿,去把昨夜的梦拔出来,用白布包了丢到村中十字街中那棵吊死过两个殉情的年轻人的大树上,于是那棵树存积了很多人的噩梦,长得畸形怪状自不必说那些恋爱中的年轻的男男女女就连孩子都不肯到他的树底下玩耍,也没有人敢刨掉它。只是周围经常有撒过的黑狗血的痕迹。

他应该知道全村人的秘密,因为人总会梦呓的,连那些猪狗也不例外,猪睡起来很香,据说猪睡鼾声大作然后逐渐小下去的时候会梦见前世最快乐的事,还有人说这时候你走过去闻一闻会闻见猪肉的香味儿。我还听老人说狗很少做梦,如果做梦一定是梦见前世最悲哀的事,所以半夜的时候他常会被自己的噩梦惊醒,它会恐惧的像人一样用后腿站立起来像狼一样的哀嚎,有时还转着圈的咬自己的尾巴,也就是说他连猪狗的秘密也略知一二,他甚至知道村中那棵吊死过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一对年轻男女并挂满了全村人噩梦老树的秘密,他看到每当交过子时,老树的叶子就痛苦般扭曲着翻转了所有的叶子,并发出一种被撕裂的声音,很久才慢慢的恢复平静。他知道了太多的秘密,然而他就是不知道他自己的秘密。他何以成了这般田地老天何苦这般不待见,他觉得一切都糟糕透了,这一辈子就这么没劲,觉得这辈子活在世上算是盲人赶庙会----瞎凑热闹,他自己有时也这么作践自己,他自卑他忧郁,他不知道他上辈子究竟做了什么孽,老天罚他今生在人前如此不堪,让他如此落寞,让他永远只看到的半个世界,还不是平平妥妥的,静静的夜里他总是痴痴的望着那轮残冷的明月冥思苦想着他不堪的人生,多少个不眠的夜啊,他就这么落寞忧郁到天明,他的心揪的痛。

有一天他在野外的小河边睡着了,交过子时迷迷糊糊站起来轰赶着羊群回村来,这天村里没有人呓语连鼾声也很少,他很纳闷,清冷的月光下他忽然看见老王家那条黑狗翘起一条后腿在那棵老树上撒尿很痛苦的样子,然后后肢着地倒立起来,嘴里发出被宰杀时才发出的凄厉的哀嚎,老树的叶子也很痛苦地翻转着扭曲着,他还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形,心中有些慌,但他不会恐惧,他小心地想绕过那只狗,没想到那只狗忽然跑过来咬住了他那条残腿,他被拽倒的一瞬看到了狗那双带哀怨的绿莹莹的眼睛,他忽然看见那眼睛里出现了很多奇怪的场景,他好像已经穿过那条狗的眼睛进入了那里面。他猛然发现他和狗来到村东口那盘无数次引领了他的梦境的小碾前,他听到了熟悉的呼噜声,还隐隐的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正在推磨,看不清是谁,只是觉得那背影很熟悉,那狗拽着他走得近些,只见这是个身怀有孕的孕妇挺着肚子推那盘小碾,他很奇怪有了身孕的人都是倒背着手推哪有故意伤害自己孩子的,忽然他觉得一阵窒息几乎喘不过气来,然后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只听到那盘小碾咕咕噜噜的不停的痛苦地转动,那只残掉的眼和那条条腿被硌得生疼眼珠快要崩裂腿也要断了,他挣扎扭转着倒地了,他想哭想喊然而他哭不出声喊不出声,忽然他觉得又一股力量推着他冲破这片黑暗,他要哭喊他要呻吟,他要冲出这无边恐惧,他好像跌进了一条长长的隧道,他努力的缩小身材好像回到了他在母亲怀里样子,他蜷缩着忍着剧痛挤出了窄长的隧道,忽然觉得没了束缚没着没落只剩下了疼痛,他大声地哭泣哀号,耳边传来一妇人泣不成声的呻吟,我苦命的孩子······娘本不想让你来这痛苦的世界与娘一起受这世道之苦,忍痛用推碾棍将你······可是你偏偏就········我苦命的孩子,我这是造孽呀,一下生就让你的世界残缺不全,是我的不忍反而让你在世界上更痛苦,我苦命的孩子,你让娘可怎么活在这世界上啊·······,在这充满着着马粪味儿的肮脏磨道里,妇人一边痛苦地哭泣一边用一件破衣服把他包裹起来朝村后的小河走去,那条小河发月光下泛着清冷飘着沉默,那妇人一步步抱着他走下河去,忽然他觉得他们被人抱住那妇人拼命地喊“放开我,放开我,我对不起这苦命的孩子,你让我们娘俩走吧·······”那男人哭泣着不放手嘴里呢喃着“你不能丢下那七个孩子不能丢下我····”他忽然想睁开眼睛看看这个抱着她的妇人是谁,看看这个抱住他们的男人是谁,可是疼痛使他昏了过去·········

天明之时他被刺眼的阳光晃醒,他的眼睛还有些疼痛,一只小羊还在他身边咩咩的叫唤那只大个的头羊重重的压着他的残腿咯的生疼他忽然觉得昨晚半夜回家了,环顾四周怎么他躺在河边,难道躺了一宿,那么昨晚·····,他不愿想,他站起身来想做一些事情忘掉,但是那些影像铺天盖地涌到到脑海里来挥之不去,疯狂的搅动他的大脑,让他疼痛癫狂,他忽然拿起鞭子啪啪猛甩了两下,头羊赶紧的跑到前面快速的走起来后面的羊哩哩啦啦跟上来,他不停地甩着响鞭,轰赶着羊群快速的往家赶,其实瘸腿的人走路不比常人慢,只是平时为了掩盖自己的缺点才不得不放慢脚步,走到村口大街上人已经多了起来。人们看到疯子一样的他大清早的往家赶,都用异样的眼光瞅着他,忽然老王家那条狗也跑出来冲他的羊群汪汪叫,他的一只眼猛地睁得溜圆,他猛地冲狗一甩鞭子啪那狗嗷嗷的跑走了。他高频率的摆动着两条频率不同的腿,有些仓皇有些滑稽,然而他什么也不顾了径直颠簸着身躯奔他那栋小屋,走到家他随手扔掉鞭子也不管羊,羊自己奔回羊圈咩咩的叫个不停。他直奔老父亲的小屋,然而外面却听不到什声音,过了好久他踉踉跄跄走出来,里面突然传出他父亲苍狼一样的哀嚎声,那是用了一辈子的力气才发出的声音。他踉跄到自己的小屋一头倒下,不吃不喝不睡,睁着一只眼直到黄昏时候那缕残阳斜移进他的小窗他才缓缓的坐起来,提起挂在墙上盖着白羊肚手巾的篮子,面无表情一瘸一拐缓缓迈出屋门走到屋后那片自家的土地,那里有一座坟分上懒散地开着一些黄色苦菜花,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很久,天慢慢黑下来,他一头栽下去趴在坟上先是呜咽,然后呜呜的大哭起来。

他哭了一夜,他的老父亲在他背后站了一夜。

当最后一颗流星划破天际的时候,他的父亲把旁边的篮子递过去,他停止了哭泣从篮子里拿出了纸钱和几块母亲生前最爱吃的糕点,他缓缓的点燃了纸钱火光照亮了他浮肿的眼帘,他那只发白的眼珠也已经通红着,在火光里越发的肿胀,纸钱化完了,他站起身土也不拍扶起老父亲走回屋子,他生火做饭伺候老父亲吃饭,然后挥起羊鞭瘸着腿缩着身子走出了村子,天亮了却隐隐的多出几块阴阴的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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