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哭声

2012-11-26 07:24 | 作者:智大马 | 散文吧首发

母亲是个神经病,村里人都知道。

母亲哭,而且是大哭,就是惊天动地的那种。

在晴朗的午后,母亲抱我放在炕头,自己端一条长凳在脚地上,面朝门口,微微侧身坐在长凳的一头,和煦的阳光从敞开的窑门照射进来,刚好到达母亲的脚尖。母亲左手拿一条白色的手帕,右手顺一下额头的散发,抬头看我一眼,就在母亲低头的瞬间,哭声突然迸发,如利剑穿梭,似潮水决堤:惊涛、骇浪、电闪、雷鸣。

母亲的哭声是凄婉而优美的歌声。在记忆中我就是在这种歌声中长大的。记得母亲每次将我安放炕头,做哭前准备的时候,我都表现得非常安静,既不哭也不闹,总是急切地期待母亲那优美的歌声来临。当这种歌声响起,我会完全被陶醉,我会随着这歌声在心里无声地附和,我已经非常熟悉这支优美而震撼的旋律了!

母亲的哭声都是突然来临,第一声大得惊人,结束时更是戛然而止,说停就停,从不拖泥带水。如果有亲戚或其他客人上门碰见正哭的母亲,母亲的哭声也不会停止,甚至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母亲的灵魂正置身于她自设的另一个世界里,这个世界或痛苦,或喜悦,但对母亲来说,也许她更渴求的是痛哭之后的那种轻松和舒畅。母亲在哭后每每表现出的空前的放松,使我深刻地认识到哭对母亲的重要。所以有时我会对来人的劝说抱以仇恨,心想你凭什么不让我的母亲哭泣?然而母亲本人对来人的劝哭并不怀不满。母亲认真的唱完自己的歌,声音戛然而止,虽然还红润着眼睛,抽搐着鼻子,却早已破涕为笑,热情招呼来人了。

母亲哭时手握手帕,紧闭双目,泪流满面,样子很美。低头时哭声突起,徐徐抬头,哭声又会以颤音缓缓结束,再低头,又一声哭声响起……母亲的哭声里经常会夹杂一些呓语,多是些娘家亲人或自己子女的名字,第一人称的“我”最多,当然也会屡屡提到我的小名。我是非常高兴母亲提到我的名字的,心里想母亲终于把我的名字编到她的歌声里去了。母亲的哭泣好像是在述说故事,却又总是有头无尾,好像只是点点亲人的名字,却又感觉确有余音被悠长的颤音所淹没。至今我也没能明白母亲当时要歌唱我什么?这也许是我永远的遗憾了。

童年的我,白天,聆听着母亲的歌声飞翔;晚上,触摸着母亲的奶子入。母亲为我歌唱,给我温暖,母亲就是我童年生命的全部。

然而,母亲和我不会总是这么幸福。母亲不会总是那样投入地唱歌,我也不会总是那样陶醉地聆听。母亲常常还要在皮鞭和木棍下挣扎,我也常常会在恐惧和无奈中逃离。

母亲回娘家很不易,好多年才能回上一次。每次回家,早上天未亮就动身,下了我家所在的西塬来到渡口已是日照中天了,接着再上北塬,天已大黑方能到达外婆家的邻村。我曾跟着母亲去过一次,那也是唯一的一次。那次看到母亲和外婆在一起说话,心里很快乐。有时也会看到母亲在外婆面前流泪,但没有像歌一样的哭声,每在这时,我的眼泪就会自溢眼眶。

在外婆家的日子是暂的,母亲更多的是在自己家里承受一切。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农村,妯娌间的矛盾是普遍的,也是正常的。与母亲相比,其他妯娌占尽了天时地利与人和,其娘家不是在本村,就是在五里之内的邻村。妯娌之间有个磕碰,娘家人会很快找上门来,重则大打出手,轻则也会指责咒骂。经常在外的父亲偶有回家,母亲会在端饭上桌时向自己的男人倾诉一下,可母亲刚一开口,父亲就会掀翻餐桌,母亲再要多言,等待她的就惟有皮鞭和木棍了。

母亲没有朋友,只有那些视自己为神经病的怀有恶意或不怀恶意的人,还有需要自己拉扯养活的四个幼小的儿女。面对这一切,母亲能做什么呢?母亲只有哭!也许只有哭能使母亲释放痛苦,缓解委屈;也许只有哭能使母亲表现自我,增加勇气。可惜儿时的我无法理解这些,只能把母亲的哭声当成一种优美而动听的歌声。

上学之后,我就很少见到母亲哭了,偶尔会在傍晚时分从门前的山沟里忽然传来母亲那熟悉的哭声。可是,这时的我已不再觉得那是一首优美而动听的歌声,反而觉得那是让我丢人现眼的伤痛。我开始承认,母亲疯了,母亲的确是个神经病。

随着年龄的增长,学校离家越来越远,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母亲的哭声了,倒是在高二的那个暑假里,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将一块砖头丢向母亲,白色的包扎带在母亲的头上整整缠裹了一个月。也就是在这个暑假里,我发现母亲已经不再会哭泣了。母亲反而会笑了,都是些无缘无故的笑,憨憨的那种。她常常从早到晚东家进西家出,努力地给村里每一个人笑。

我非常想念母亲那优美而动听的歌声。

我终于明白,母亲不是神经病,村里人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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