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路过你的生活

2012-11-22 21:37 | 作者:山鹰 | 散文吧首发

“大哥,擦鞋嘛!擦鞋唉,大哥!”匆匆走在街头,总会听见这样的声音,在招揽生意,酸涩、焦灼而又无奈

你只需略微放慢脚步,抬起头,或者左右寻视一下,她们就会闪现在墙角、巷口、树脚、头、街头拐角、饭店门口。有时坐在那长方形的百宝箱一端,面前支着一个或新或旧的塑料凳,那是专为顾客准备的。大多数时间,在百宝箱的那一端织着毛衣,要么盯着在地上或趴或睡或跑或爬的孩子,一边用某种民族语言絮絮叨叨的和身旁的同伴说着些浮云一般的话。对于你的脚或鞋,她们却是极敏感的,哪怕你从她背后经过,她也能及时捕捉到你的脚步,“大哥,擦鞋嘛!”大多数时间,她们的招呼只会落在虚空里,那稍微有些兴奋的、渴望的、失意的声音并不气馁,因为总会有人坐到那塑料凳上的,机会总会有的。

“擦鞋!”那双黝黑的精廋的劳动的手便立刻忙碌起来,各种刷子齐上阵,各式帕子摆开来。还要指挥你变换双脚踩稳脚蹬,用泡沫清洗泥土灰尘,拭去水份,挤上不知廉价还是昂贵的鞋油,各种抹布来伺候,抹开、涂匀、固定、打蜡、抛光。“好了!”于是你低头盯着鞋子审视一番,满意地跺两下脚,然后给钱。

走出一段路后你下意识地回过头,那双手正在又一遍的清点着那几张一块钱的纸钞了。偶尔,会笑一笑,又添了两块钱的进账。你不由得一个激灵,你所看到的图景,充满某种强烈的暗示,这些擦鞋客和街上那些挑着担子卖烤臭豆腐的,推着火炉烤红薯的,蹬着三轮车卖“八宝粥、卤鸡蛋的”,吆喝着“河南馒头”的,卖羊肉串的,用木盘盛着小物件给手机贴膜的,是这个街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些租了门面开着店的,则是这街市的另一极。流动与固守,简陋与体面。他们虽然近在咫尺,却是井水不犯河水,我行我素互不干涉。他们共同繁荣了街市却又是鲜明的对立,如同人生的两个极端。

有时,给你擦鞋的还是个孩子,她刚刚从山脚那所民办学校放学出来,要么是还没到上课的时间,来帮家里人的忙。她的母亲收废品去了,她的父亲刚找了份帮人挖沟的活计。

她低着头熟练地操作着,掸灰、洗泥、抹油、涂匀、打磨、上蜡、抛光,一切驾轻就熟。收了钱,小心翼翼地掏出几张钱来整理一下。再揣进兜里。没有顾客的时候,她会从一个旧但洗得干净的书包里,抽一本课本,一本作业书。这时给顾客用的塑料凳就是她的书桌了。或者干脆靠在河边的石栏柱上并拢双脚,微微弯曲着身子,在膝盖上摊开本子写画起来。

几个小孩,和她年纪相仿,正讲着电话,煞有介事地讨论着鸡毛蒜皮的生活,衣着光鲜地走在路上,匆匆从她身边走过。眉飞色舞地快乐或者怨天尤人地不满。我匆匆地走过,我总是和那些行人一般无二地匆匆走过,我总是神色茫然的路过。偶尔一侧首,总能见到这孩子。我点点头却也只能暗自叹息,她在鞋箱上慢慢坐正,用一种很奇特的眼神盯着过往的行人,哀怨、执着、焦虑,和年龄不相称的阴郁、成熟,映衬着一张黑而黄的脸庞,午后的阳光照着脸上几颗小小的雀斑,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上学的时间到了,那小女孩便会叫上同伴,喊上在地上摸爬滚打的弟妹,往学校里去。那所小学,就藏在山脚下。环城路边上,道路拐了个弯,一处民事房里。不说破,很少有人知道那里有一所民办小学的,楼下是人们办红白喜事的餐厅所在,二、三楼上便是学校的办公室、教室了。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组合。这所学校的某种寓意是,它更多的象征着这些孩子和他们父母的处境,一种边缘化的状态;更多的象征着人生的某种困境,被围困的束缚与突围的力不从心。

我在猜想,那些孩子坐在那并不宽敞的教室里,伏在漆黑的低矮的课桌前,操着各种地方口音朗读书本时,长方形的院子里凉亭顶上,覆盖着的稀疏的紫藤萝花,正幽怨的开着,帮厨的人进进出出,切肉炒菜的声音此起彼伏,院子里散跑着许多孩子,追逐打闹,乱成一团。听见楼下喧闹的人声,闻见饭菜飘香引诱辘辘饥肠时,他们会作何感想。但有一点可以明确,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孩子,通常都很敏感、自尊,却又不由自主的有些自卑有些偏激。

曾经在民族团结广场,那朵抽象的火焰的心里,喊下来又抱下来过几个这样的孩子,他们顺从着我的安排,但一个个忽闪着警惕的目光,象某种小兽,顺从却又积蓄着反抗,身上的每一根毛都暗蓄着力量,每根刺都会在感觉到危险的时候,挺身而出护卫自己,那怕这刺是那样的脆弱。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自己的世界里,和他们的大人一般。他们和这座小城,和本地人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如果不留心,你是不会注意到他们的。

上学的时候,这些孩子从小城的边缘的角落,或者学校附近租住的民房里出来,三三两两地奔学校而去;放学后,从学校里蜂拥而出,奔向各自要去的地方,像有规律的潮涨潮落。有时去帮父母干活,有时也自己找些事做。蹬着一辆三轮车,去街面上搜寻可用的东西,车上通常有一只脏兮兮的泔水桶,外加一些乱七八糟的有用的废品。有时在白天,有时在里,悄无声息地来去,忍受着龌龊难闻的气味。在垃圾桶里翻捡着什么可用的可换钱的东西。然后再奔赴下一个目的地。只为最大程度地贴补点家用。虽然我时常厌恶他们身上的污秽,但这些早当家的孩子确实应让人肃然起敬,有孩子问我“如何描述?”我想了想,“没有苦痛,没有收获”。

他们也打架,为了明确某件物品的归属,胜利的一方自然拥有了那物件,或者只是要证明自己拥有更强势的力量,一场小规模但战况激烈的拼斗后,输了的孩子坐在马路牙子上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地哭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辛酸一把发狠,双手抱膝,双肩耸动,哭得声势浩大旁若无人。而旁边的几个小男孩,也许是他的哥哥或者伙伴吧,正专注地把玩着战利品,有几个正专注的抽打着陀螺,根本就不理会那个被欺侮被打压的小人儿。此时,我刚好路过这家单位的大门口,阳光刚好离去,大楼投下一片好大的阴影。

那个被抛弃的小小孩童孤独的品尝着痛苦,他不知道,这还只是生活或者说人生跟他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他尚未领教更大更有创意的玩笑。他和他的父辈们一样,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将持续地体验这种被隔离,被疏离、被忽略、被冷落的情境,在他们身上,很多东西,很遗憾的缺席了。

他的伙伴们很自然地把他遗忘了,因为这实在是自然不过的事了。类似的事情,若干次发生在他们的身上,哪里没有硝烟,何处没有尖刺?对于常态化的东西他们认可了,不自觉地屈从了,默认了。谁没有这样的经历呢?推着三轮车,满城搜寻东西时饱受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们的白眼,更重要的是,他们在人们的眼里根本不存在。少得可怜的娱乐活动,艰难的读书生活,狭小的交际圈子,捉襟见肘的家庭经济状况,枯燥乏味的生活,一眼看不到边也看不见什么东西但可以预见的未来,没有什么不会投影在这小小的心灵里。

我终于理解了民族团结广场上,被我从雕塑上请下来的那几个小孩看我的眼神了,顺从而又充满警惕,。他们不习惯我这样的热情,他们不习惯与我这样的当地人交往,他们不满于我破坏了他们仅有的娱乐活动,默不作声但也不反抗。

当我看到这小男孩抬起来头,那孤苦无助的眼神时,我忽然理解那孩子了。很多年前他摔倒在我的摩托车前一尺多远的地方。我想要查看他的伤势,想要告知他的家长,想要带他去医院检查,他竟然奇迹般的爬起来,象受惊的小鹿受伤的小兔仓皇逃跑了。一边一瘸一拐的跑,一边回头紧张的看我是否跟踪来。一边嚎啕大哭,因为疼痛,也因为害怕,一边罔顾我惴惴不安的追问只顾仓惶的奔跑了。无助地向伙伴求助,而他的伙伴也只顾逃走了。他一定是把我当作某种可怕的贩子,害怕我将要加危险于他。当我们尾随着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后,才发现他竟然直奔“家”里去了。

看来人的心理都一样,“家”才是最安全的避风港。就在他们的“家”里,(请原谅,我不打算描述了,尽管我擅长描述。)他的父母出乎我的意料,没有恶语相向,没有哭天抹地,没有呲牙咧嘴,没有敲我的竹杠。很客气,很冷静,甚至有些不好意思。检查的结果是孩子没事,事情出乎意料的很顺利地解决了,我和妻急需忏悔的心才平息下来。仔细想想,一路上,我想好的种种对策全然无用,我不由得耻笑自己的可笑,他们是宽厚的,是诚实的,是善良的,是本分的,所以,是值得我赞叹的。

几年来,我一直愿意相信,这应该不是特例或者个案。即使我能够不怀好意的想到,因了“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不愿惹麻烦,多生些事端。他们宁愿息事宁人退却忍让。但仔细一想,这推断极不靠谱,他们非强龙,而我也只是一个百无一用的教书匠。只不过他们背井离乡来此地讨生活,无根的虚弱使他们温顺了而已。

不不不,更合理的解释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经济实力决定思想意识”。财大才能气粗嘛。我不由得悲哀起来,他们应该厉声呵斥我,痛责我。那男人应该怒发冲冠,那女人应当哭天抹地才对。但他们没有!

看着那对夫妇,我竟然不敢多呆了,我须得离开了,我浑身燥热,我耻笑于自己的肤浅和庸俗。

很多年以后,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一个机会,我是不可能走进他们当中的,我从来没想过有这样一群男人女人和他们的孩子。他们游离在我的生活之外,隐藏在这滚滚红尘中。我只是在不注意间闯入了他们的生活,然后又蹚了过去,身上溅了几点水而己。但我应当表达敬意。

每天,我总要经过那所小学,不知那个擦鞋的女孩,还在里面读书吗?每天,我总要经过那家单位的大门口,不知那个孩子还会在那里号哭吗?每天,我总要经过广场,不知那几个孩子还来这里玩耍吗?每天,我总要经过那个路口,总有一群人蹲在屋檐下,等着一个未知的雇主,一份活计,脸上写满落寞和麻木。我的车很快的开过去了。那个男人在他们里面吗?

对于他们,我只是路过。我不经意地路过了他们的生活。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