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熟了

我的家乡塬高地阔，阳光盈好，被确认为苹果极佳优生区，但大面积栽植苹果树则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那时村里头脑活、胆子大的少数人果园已经有了收益，榜样的力量加上政府的扶持，村民们几乎家家建果园，有的一家甚至几个园子。刚建园时各家园子都用土墙围起来，随着园子的增多，人们发现围起来的园子不通风、不易于授粉，大家便拆掉围墙，园子之间只用地畦、界桩隔开，远远望去果树直接天边。

原先没有苹果园时，每到秋天村民们农活动的重头戏是收秋庄稼，谷子呀、糜子呀、玉米棒子、毛豆豆，而现在这些秋作物倒也还有，却成不了气候，村里连剥粒的场都没了，碾场、扬场的场景在家乡也多年不见了。收回的这点秋庄稼只能在各家院子亮相，算是装点秋天景色吧，摘收苹果则登上秋收的大舞台，如果说大雁的核心价值是飞翔，那么在家乡秋天的核心价值是：苹果熟了！

苹果熟了的时候，塬上一下子多了许多人，首当其冲是果商。家乡人称之为“客商”，更多时候称其为“客”。这些人真可谓来自五湖四海，前些年大抵是从浙江、福建、广东来的，这几年也有新疆、宁夏客商过来。他们通常在阳历九月初来到园子，查看苹果长势，推算产量，分析行情；也有同乡同行去山东等苹果产区，互通消息。不少客商已做了十几年或更长时间的苹果生意，他们操着不同家乡口音的普通话，引得果农也转了频道，随着他们的音调去了：用舌头转不过弯的广东话，香酥温润的吴侬软语，比陕西话还直硬的甘肃调讨价还价。果商会在各个园子、甚至邻县之间多跑几趟，如果看好哪个园子，先给果农一个很低的试探性的价格，能少一分是一分，收苹果是个凭数量的买卖，一斤少上一两分钱，一季生意做下来也不是小数目。但果农也不是先前的农民了，他们也有人把自己的苹果运到沿海城市销售，往外面跑得多了，人也活到灵泛了，而且还有电视、网络、果业协会、政府指导，消息灵通得不得了，现在你找上门来，我坐园观望，一般不会把一年的收成轻易允诺，你来我往，生意成不成，倒也多了朋友、多了趣味。

在讨价还价、犹豫徘徊、观望过后，果农会先订出一些苹果，这些苹果赶在“十一”或中秋节前运到南方出售。果商把这些苹果叫做“赶节货”，果农则称此时卖出苹果为“采靑”。我非常喜欢这个名，就象踏青、采茶清新可人意，如“草色遥看近却无”一样道出一个“早”，这么清新极有韵味的一个词却端端出自农户之口，甚奇。

早些年果商来到塬上，许多外面的东西随他们而至，叫村民们煞是羡慕的电子表、打火机、砖头一样的移动电话，灿亮的金戒指……当然也不乏俊朗小伙子，一来二往这些年倒有不少女子嫁到湖南、浙江等地。做父母的看上一回女儿常常说；女儿跟苹果一起远销了，人家那边还就是好，好是好只是女儿离父母太远了……

果商来了，也有不直接找果农的，于是在果商与果农之间活跃着一批人，说文绉一点算作经纪人，但村民们把他们叫作“中间人”。这些人大都是机灵活泛的年轻人，一手托两家，一边是乡里乡亲，一边是衣食父母，他们带上果商进出各个果园，每定成一笔生意一斤苹果可拿一至三分不等的劳务费。中间人靠的是人熟、地熟、园子情况熟，对于园子规模小或某种品种少的果农来说，中间人显得尤为重要，他们的苹果装不满一车，一般没有果商愿意来，说起不了车。但中间人消息灵通会把几个园子的同品种苹果统一收订集中再给果商，当然这样的生意中间人拿到的差价要多一点。先前，中间人大都骑摩托在各村的土路上甩出一条尘龙，经过几年的打拼积攒，如今不少人买了车，政府也加大新农村建设力度，村村通了柏油马路，每到苹果熟了时候，跑信息、订苹果的小轿车、运苹果的大卡车川流不息，车水却不见马龙，煞是壮观。

比果商晚来的还有摘苹果的忙工。苹果熟了虽不像收麦子，绣花姑娘都要下田那样急忙，但摘苹果也很有时限性，早了苹果没熟透，果色不红，口感欠佳；晚了会起斑点，熟过了也不利于储存，有时气温陡然下降，会冻坏苹果。现在各家果园大了，靠自家人摘苹果肯定不行，都要雇人，就像前几年雇麦客一样。忙工一般来自陕南和甘肃，女工居多，她们多是同乡近邻结伴而来，图个照应。忙工有果商雇的也有果农雇的，雇与果农的主要是摘苹果，雇与果商的则按苹果大小、色泽、果形分类装箱。摘苹果是件辛苦又快乐的事。秋天真是个好季节，在农户眼里就更可爱，脱去了夏天闷燥、烦乱，秋阳明净，象新磨过的划犁有刚性的光亮，天高云淡，叫人也去了尘俗爽朗起来，心情也不逼仄，最重要的是那满园的苹果是果农一年的期待。摘收苹果的园子特别热闹，主人会把烟茶小点心带到园子，给雇工随便用。一边热情的招呼大家吃喝，一边叮嘱：小心点、手轻些；干活的应答着：知道哩、知道哩，干一年了就盼着收成，将心比心都不容易，不会糟蹋的。众人倒也倍是小心。摘苹果确是个细心活，摘时一定要带把，没把的苹果是要打折扣，带把的又容易相互戳伤，要外运或要进库一点伤都不行，有人不小心弄伤了又大又红的苹果便会念叨：可惜了、可惜了，如同美女破了相。女人们干活手不停嘴也不停，大家边干活边拉着家常，一串串笑声飞出树梢入云霄。

来了这么多人都要吃要住，于是又来了人——开店的，这店就多了：农家乐、小百货、麻将室、KTV厅，别看这农家小餐馆房子、桌子不怎么样，饭菜不可小觑，农家小炒、土鸡土蛋、土菜土瓜一切吃食没有一样是从生产线上批量下来的，尽是各家各户的个性化产品，萝卜水灵的叫人感叹：怎么这地方的萝卜都跟苹果一样水甜；红薯甘香得就像糖炒板栗，新磨的玉米糁糁粥喝到嘴里香滑顺溜，苹果园里时不时还能套几只野兔子，就连农户家的大肉都把外的有肉味。小餐馆吃完饭，只要没有生意缠身，果商、中间人、果农便会玩上几圈麻将，这些人在一起玩最要紧的是一定要事先讲好按什么地方的规则玩，南方或北方，不论输赢大家图个乐。

卖了苹果的农户，便开始计划明年的投资，安排生活用度，一般也会在这个时节为儿子办婚事，既是农闲又有了钱。

摘过苹果的园子，虽经秋寒也没有收过庄家后的空旷与萧寂，满园的果树依旧归队整齐的站着，依旧很壮观。

有苹果参与的秋天，真的不同以往，不同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