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

2012-11-10 22:43 | 作者:l潇潇 | 散文吧首发

父母年龄大了,孩子都不在身边,姐姐决定卖掉老屋,把父母迁到西安,住得离她近些。

老屋临街,搬家那天,我们先把家具从二楼搬下来摆放在人行道上等着装车。街坊邻里、过往行人免不了驻足观看,指指点点:哟,怎么把这些早该淘汰的旧家具都搬到西安去,怕是连运费都不趁。我们玩笑地跟街坊说:哪里是搬家具,我们是带走妈的老朋友。父母一辈子没置什么家具能算作大件的就一个结婚时做的旧式柜子,通体漆黑,匠人用油漆画着富贵不断头的花边,当中是牡丹光图,这种柜子现在农村都不多见了,前几年还有电影剧组来收购过;再有一件上下两截的立式书柜,一张三斗桌子,别的就是些日用小物件。搬家那日,天气不很晴朗,太阳在浮云里进进出出,钻出云层的阳光,透过行道树隙,斑驳的光影投在家具上,遥远的陈旧和沧桑像一样随着光影闪闪烁烁。我们也曾劝过母亲把这些东西卖掉或送人。姐姐已经给新居置齐了家具,姐夫更是极力反对带旧家俱,说在单元房里无法安放。但母亲一定要带走,而且态度很是坚决。搬家前几天,母亲一边摩挲着这些家具,一边讲述每一件家具是什么时间、什么样的契机来到我家。母亲讲述着,似乎说的不是一件件家具,而是一位位家人、一个个和我们一起成长的玩伴。它们跟随我们搬来搬去,如同亲人故友与父母一起生活了几十年,许多家具和父母厮守的时间比我们这些孩子还长得多,它们的存在已是父母生活的一种常态,突然丢弃,有不舍、不忍,更有离开它们后的寂寥和不习惯。带走旧家具外人很不解,或许觉得母亲守财、小气。其实人与旧物倒也如同鞋子和脚,人们能看到的只是鞋子的破旧或光鲜,怎知脚的舒适与憋屈。不是当事人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当事人的感受。所谓感同身受,只是自己觉得而已。

家里的旧家具确实很旧,可件件都和我们一路走过的日子紧紧相连,是它们见证了我们或精彩或沮丧的过往。琐碎的日子和这些旧物的点点滴滴构筑成了我们真实的“生活”。旧物让我们这些没有重大事件的凡人有了让人记得住和常念叨的那年、那人、那事……

家里有个小闹钟,是前苏联制造,圆形铜质,直径只不过八厘米,小巧精美,相当有重量,每周上一次发条。上学时我和姐姐早晨就是靠它叫醒,每天晚上我们争着定闹铃,因为平时妈妈不让我们摸小闹钟,怕掉到地上摔坏,只有到了晚上定闹钟时才可以动它。我和姐姐就一人轮一天,有时姐姐把分来的糖果或其他吃的、玩的东西给我换取定闹钟铃;我也会用帮姐姐干活的方式换取上铃。每有同学来家里,我们都会夸耀地特别提醒大家看一看我们的“苏联制造”。小小闹钟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给我们带来不少的乐趣。在小闹钟不倦的叫醒声中,我和姐姐先后上了大学,离开了家。我们有了自己的手表,手机,挂钟,可家里的小闹钟依然嘀嗒、嘀嗒地赶着路。我们要搬新家了,能丢下它吗?带着它就如同带上了过去美好时光

这把锄头,是舅舅送的。那时,我们姐妹还都上学,舅舅把自留地给了我们一点让种菜,同时送了这把锄头。外公解放前就有很多地,常年雇工种菜种瓜。妈妈放暑假,就去菜园帮忙,时间长了对种菜也略知一二。因此,妈妈把地种得有模有样,本地能种的菜地里几乎全有。初,我们栽黄瓜、西红柿、辣椒、茄子苗,等菜苗换过性就按时除草松土。星期天我和姐姐扛上锄头去地里干活、玩耍,回家时摘上一篮子菜,再用锄头把篮子一挑,荷锄载物,满心欢愉。有一年妈妈种的菠菜供五六户邻居吃之外还卖了将近十块钱,那时一件的确良衬衣也就六七块钱。我和姐姐离开家后,父母一直用那把锄头种那块地,而且给别人的菜远比自己吃得多,父母很是开心。直到几年前,高速路修过来征了地,那把锄头才歇下来。搬家时,妈妈拿出锄头看了又看,最后留给一位在农村的亲戚,因为城里不可能有地种,锄头也就失去了用武之地,不管多么不舍,就像剧终,必须谢幕退台了。

还有一张三斗桌,原本是橘黄色,用久了漆皮脱落了,有些垢也洗不掉了,爸爸就用砂纸打磨后又漆成枣红色。这张桌子是姐姐上初中时才有的。姐姐一岁时就随奶奶在农村生活,直到上初中才回到父母身边。那时家里只有一老式柜子,姐姐每晚写作业就只能爬在柜盖上,因为坐着腿没法放,就站着写字。妈妈找到一个准备做家具的朋友,从人家的木料里挤出那张桌子,姐姐才能够坐着写作业。我和妹妹也都用这张桌子,直到高中毕业。做这张桌子时,还是凭票供应的年代,别说没钱,就是有也不一定能买到想要的东西。若不是朋友好心相让,我还真不知道妈妈去哪弄这张桌子。况且这张桌子爬出三个大学生女儿。妈妈执意要把桌子带到西安让孙儿们用,想再出几个文化人。你看,这张桌子里有朋友相赠的情谊,还有妈妈对晚辈的期待,能留下不带吗?

在整理小物件时,我竟在柜子里找到我们姐妹上学时得的奖状。那时奖状很小,质地很粗糙,似乎印刷也不精美,但奖状上的毛笔字却非常漂亮,比现在打印上去的字亲切得多。我们激动地一一品读着获奖的内容,赞叹着字迹的美好,回想着当时是如何急切地上台领奖,是哪位老师颁的奖;又是如何小心翼翼把奖状带回家,妈妈如何满心欢喜地把一张张奖状贴在墙上……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内容多了,自己的世事杂了,便早已淡忘了那一切。我一点也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完好地取下它们保存了这么长时间。人总是不愿意忘却自己的闪光点,即使那闪亮早已黯然得融入了黑。这旧物却成了闪耀之后的痕迹,它是物证,证明了我们的曾经,如同炉里红火过后的灰烬,让人们回想起火光的炽热和明亮。

其实旧物也并非全是陈旧残破的,也有崭新如初的旧物,就像我小学毕业时学校发的奖品,是一个红色的塑料皮笔记本,皮子上有毛主席语录。在没有hellokitty、没有维尼熊作饰品的年代,那样一个在今天看来既土气,纸质又差的笔记本,当时我却是那么心,爱得竟不知派何用场,似乎什么样的文字、什么样的算式都不配它。我珍藏着,每年开学都拿出来看看,又放回原地,最终也没舍得用,直到现在三十年过去了还躺在箱子里,点墨不存。只是那有点泛黄的纸页,显现着它的久和旧,凝视着它竟有一丝说不出的怜惜与遗憾,就像看着迟暮美人、末路英雄。一个笔记本最大的荣耀和最真实的意义应该是“记载”呀。就像花掉的钱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钱。想想竟是因为太爱、太舍不得、太在意才最终彼此都负了

我们喜欢旧物就如同喜欢老歌,其实,我们哪里只是喜欢那旋律、歌词,分明是在怀念我们的青春年少,唱起那些歌,和那歌相伴的日子、有关的一切就一并复原了,连气味都是当年那么鲜,色彩还是当年那么艳。

物是旧了,可它们记录了我们不可复制的往昔,而往昔便是曾经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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