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深处有冷暖

院落深秋，一夜寒风月色凉，满地黄叶蝴蝶飞。院外墙边，瑟瑟冷风口，孤寂地矗立着一棵近百年的老槐树。

这棵老态龙钟的槐树，生机早已不再，终年难见葱茏。间或风和日丽的春天，若干新芽柔嫩抽出，似乎只为向世人证明自己还活着。这些孱弱的新枝，一到薄凉的季节，便很快悄悄地枯死在某个未知的夜晚。密致的年轮把树径堆积得很粗，一人难以环抱；干瘪龟裂的树皮，尽染世事沧桑，斑驳陆离而又千疮百孔；沉重的岁月将躯干挤压得歪歪斜斜，一侧的根茎已然剥落出地面，暴露在风雨中；寥寥的几根光秃秃的枝桠，仿佛数双大手擎向空中，无言地向苍天诉说着光阴的无情和繁华落尽的悲凉。

春去秋来，这棵老树，就这样定格成异样的风景，默默地伫立在尘世过往间，看云水逝去，人事变幻，任风梳雨沐，日晒霜冰，鲜有人在意它的存在，鲜有人记得它旧日的辉煌。

这样的一棵老树，父亲却一直舍不得锯掉。我本以为，父亲的执意，定是某种怀旧的情愫使然，或许，这棵现在老掉牙的树当年曾经给过他很多美好的回忆。而当父亲每每不厌其烦地深情地凝视着，端详着孤独老树垂暮没落的姿态，目光中浅露出脉脉的暖意时，我终于悟出其中的奥妙，那一刻，我看到了家里两位老人的影子。

都是耄耋之年的鳏寡老人，一位是我的奶奶，一位是我的外婆。

奶奶已经83岁高龄，育有3子两女。爷爷去世时，小叔叔7岁，我才4岁，根本没有留下爷爷的任何印象。奶奶没有再嫁，为了这个沉重的家，我能想象得出当年奶奶如何用一双勤劳的手撑起了家的华盖，让我们这些后辈子孙一个个在此华盖下遮风避雨，茁壮成长。

记忆中，奶奶一直与小叔叔过，后来小叔叔娶妻生子，奶奶也已风烛残年，三个儿子便商量着轮流给奶奶养老。说是轮流，其实还是当老大的父亲做得多些。奶奶腿脚萎缩得厉害，走路蹒跚。一日三餐，母亲做好了饭，便招呼父亲趁热端过去，生怕怠慢了老人家。每逢头痛发热，总是由父亲风里来，雨里去地往医院送。在我父母的示范和带领下，子孙们对奶奶都很孝顺。每次见着奶奶，看到她那洋溢一脸的灿烂，如沐三月的春阳，总让我倍感温馨。

外婆却远没有奶奶那么幸运。时不时地，我的耳边不断充斥着母亲的念叨，一会说外婆又下地帮表弟们干田里的重活，一会说外婆伤风感冒，舅舅不给她治疗。外婆家的情况，我是很了解的。

外婆比奶奶大三岁，满头银发，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只是视力退化许多。年轻时外婆曾当过生产队的队长，是位标准的女强人。外公乃一介文弱书生，唯唯诺诺一生，硬是靠外婆风风火火，里里外外张罗一切。母亲出嫁后，外婆除了下地干活，还兼顾着拉扯三个表弟成人。二十多年前，外公仙逝，又是外婆帮衬着舅舅，让表弟们一个一个地娶妻生子。舅妈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曾孙们抚养的担子，自然责无旁贷地落上了外婆的双肩。

云水流过，子孙们就像雨后春笋，一茬接一茬地在外婆的怀中挺拔起来，而外婆则被生活压垮了腰，被岁月染白了头，就像院外的那棵沧桑尽墨的老槐树，孤独，凄凉。舅舅和表弟们似乎早已遗忘了外婆怀里飞出的欢乐歌谣，热衷于在金钱万能的大潮里随波逐流，却对外婆的境况视而不见。按父母的意思，早想把她接过来好好赡养，可是外婆却倔得很，除了逢年过节不得已来住个三五天，随后便迫不及待的回去，平素她根本不愿意离开她的那个家。也许，她是对的，树老恋根，那个家，就是她的根。

前几天，秋风裹挟着薄凉侵袭着我的肌肤，我正加穿入秋以来的第一件秋衣，试图固守我生命中的温度。有消息传来，外婆的三根手指各断了一截，说是被三表弟唤到他的加工厂帮忙，不小心被六十吨冲床压断的。顿时，心中的暖意在秋风里一点一点地流失。

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小小的病房里已经围了一屋子的人。父母坐在病榻前，愁容满面，几个表弟嘻嘻哈哈，舅舅、舅母都没在。手术已然做完，外婆一脸苍白地躺在床上，右手掌鼓鼓囊囊地缠满绷带。此情此景，院外那棵老槐树的影子，又一次萦绕在我眼前。若不是父亲的一再叮咛，我可能当场就发作了。一个曾经抚育过自己的86岁的老人，表弟们不好好善待也就罢了，凭什么让她去机器上帮忙，何况她的视力一直不好？

然而，母亲还是忍不住发作了。就在入院后的第三天，三表弟媳妇让外婆问医生能否出院。当外婆泪眼婆娑地告诉母亲时，母亲气坏了。当即打电话训斥舅舅，痛陈伤筋动骨100天，锯掉了三截手指，怎么自说自话，说出院就要出院呢？

一直坚信着一个道理，亲情，就是维系生命永恒的纽带，亲情中聚敛的暖意，才是融解世态炎凉，驱除云水深处薄凉的璀璨光芒。这份暖意，可以固守生命之温，代代相传，脉脉相连。始终令我困惑不解的是，同一片阳光下，为何历经不同人生的折射，有的，可以生成温馨的暖色调，有的，竟变成可怕的冷漠。

孟子说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多美好的愿望啊。不知天下的年轻人是否都能明白，老人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不要在漫漫红尘寻寻觅觅的过程中，走着走着就丢失了最宝贵的东西，让云水深处的薄凉泛滥成冰河。

看着院外这棵一天天枯萎下去的老槐树在寒风里挣扎，我想，有多少人能忆起它昔日里撑起过的华盖？它那曾经枝繁叶茂的树冠，倾倒和恩泽过多少人？如今，走向死亡的路上，它并没有祈求后来者们多大的关爱，它只想平静而安然地走完最后一段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