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熟了

陇东大地上的四季总是那么分明，一场连绵的阴雨预示着秋天的来临。

阴雨一连下了七天。第八天老天爷依然哭丧着脸，一副哀哀怨怨的样子，仿佛一位伤痛至极的老人，随时都会因难以自控而泪珠四溅。

早晨，天空中透出一丝亮色，零星地飞过几滴雨珠，中午时分大雨又开始倾泻了。虽是白天，室内光线仍显得很暗。坐在炕头的李德顺惆怅地向窗外望去，只见成串的雨珠“啪啪”地打在院子里，落在积水洼里溅起一个个慌张的水泡顺水飘移；屋檐上密集的水珠连成一道又粗又长的银线，像在屋前挂了一道水帘；远处的房屋，树木都笼罩在茫茫的雨雾中。一丝凉意涌遍他的全身，他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

“今年的苹果长势不错，这一场阴雨使果树吸收了一场透雨。果子的个头肯定又能增大不少，可这雨下得太多了，再这样下几天，地面的潮气很容易使果面寄生病菌，等天一放晴，果子一个个都成了大花脸。这果子娇贵地就像刚出生的婴儿，可经不起折腾呀！”德顺神情忧郁地对半躺在炕上的女人说。

女人脸色蜡黄，身上盖着半新的被子，身后垫着一床厚厚的旧被，半躺着。她两眼盯着对面的墙，一动也不动，对德顺的话像没有听到一样。她已经被病魔折磨地没有一点力气了。半个月来她几乎白天黑夜都这样半躺着，因为只要一躺平他的五脏六腑就会像刀绞一样痛！

“我还指望等果子卖了，就打电话让柱子回趟家，我们爷俩带你到西安的大医院去，我就不信治不好你的病。”德顺继续说。

“别瞎折腾了，孩子刚找到工作，一定很忙，咱可不能拖娃的后腿，现在找份工作不容易。”女人启动苍白的嘴唇低声说，“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怕是不行了，你千万不要告诉娃，也别瞎折腾了，省点钱，万一……”女人直说了“万一”两个字便顿了一下，忍住了眼中欲出的泪水！

男人望着一说话就喘气的女人，心里一阵难过。开春的时候她还好好的，他们一起给果树施肥、喷药、修剪、疏花、除草。望着枝头一簇簇盛开的苹果花，她的脸上挂满了笑容，就像望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开心。他还清楚的记得她常常对自己唠叨：“今年的果子肯定能有个好收成，咱们陇东的苹果总算挤上了市场，谁都知道咱们的苹果色泽好、味甜。等到果子卖了，咱就把钱给儿子寄去，好让他筹集钱买房。供个大学生儿子真不容易，为了供他上学，卖了咱家的大黄牛，还借了不少的债，幸亏国家又给贷了款，要不然这日子还真没法过了。”

“别埋怨了，儿子不是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了吗，慢慢就会好起来。”他总这样安慰她。

“唉！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好起来，儿子说了他挣的钱连一个拉屎的茅房都买不到，这还要娶媳妇，买房子！！想想儿子这么难，我们又不能给他什么，我真的连抢银行的心都有了。”

“你咋那么傻！孩子不是说了，只要付了首期款，就可以住房子了，到时候他就接你去享福。没想到你这么个傻婆娘还生了一个有出息的儿子。”他故意逗她。

“老不正经的，明明自己没出息还嫌人家。要不是你没本事，闺女当初书念得那么好，生硬因没钱去打工了，我这辈子都觉着欠她的。”

他们就这样互相埋怨着，又互相安慰着，这穷日子就一天天过去了。

收麦前后女人常常闹肚子，饭也吃的很少。农忙时节，他没太在意。农村人头疼脑热闹肚子数小毛病，去药店随便买点药吃就行，没有谁会当回事。后来女人常捂着肚子喊疼，人也明显瘦了许多。附近的良医给药吃了也不管用，他才慌了，决定带女人去县医院检查。

德顺怎么也没想到，县医院医生经过诊断确诊女人已是胃癌晚期！这晴天霹雳震得他半响回不过神。几个月来他一直在痛苦和折磨中挣扎着，他宁愿生病的是自己！！他骗女人说只要好好吃药，很快就会好的。他还瞒着女人拿着诊断书跑遍了市里的几家医院，希望能听到一些乐观的建议。最终彻底失望。一位年轻的手术大夫告诉他：“如果病人早几个月来医院治疗，也许可以通过手术延长病人的生命，可现在一切都晚了，你们农村人生硬把病给耽搁了！”

“是啊，都怪自己无能！”他常常在心里埋怨自己，他一个大男人一辈子没让自己的女人过好日子，她自从嫁到这个家就铁了心的为全家人劳碌，为自己生儿育女，这眼看着孩子大了，女儿已出嫁了，儿子也大学毕业了，可她咋就像遭霜打的花儿，蔫了，要凋谢了！德顺看着被疼痛折磨得骨瘦如柴，虚弱的连炕也下不了的女人，心里像刀绞一样的难受。

“要不我打电话让柱子回家看看你，这小子，有能耐了，连家也忘回了！”德顺颤抖着说。

“别怪孩子了，现在找份工作不容易，咱家没背景，也没个像样的亲戚，不能给孩子帮什么忙，也别给他添麻烦了。只要孩子过得好，我也就心安了。”女人喘着气，脸上渗出密密的一层汗，双手紧紧地抓住盖在身上的背，身体痛苦地蜷缩在一起。过了好一会她才又慢慢地说：“把柱子前几天寄回的照片拿过来让我再看看！”

“看，咱儿子多精神，就是有点瘦，以后打电话告诉他一定要多吃点，男孩子结实点才富态。”女人拿起照片用手摸着，脸上满是欢喜。“唉，等儿子娶了媳妇，生了孙子我就要当奶奶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转眼一个跟在屁股后面喊着叫着的小屁孩就成大小伙子了。”女人拿着照片喃喃自语，沉浸在幸福的幻想中……

突然一阵剧烈地疼痛使她浑身颤抖起来，手中的照片滑落在被上，“快，快给我拿药！”女人脸色灰白，牙齿咯咯地响……

德顺急忙拿起药瓶倒出两片药，喂进女人的嘴里。

女人双手抓住被子撕扯着，剧烈的疼痛使她难以自控。大约半小时后她才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别告诉孩子，也别再为我花钱了，让我去吧。”她说着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德顺将药瓶放下，给她拉了拉被子，望着眼前这个一脸憔悴，头发像枯草一样的女人泪如雨下。她曾有一张白皙漂亮的圆脸，一头乌黑亮泽的秀发，一张机关枪样幽默风趣的嘴。他多么希望她能再向自己扫射一通，可她太累了，她已没有力气跟自己较量！他的耳边响起了医生的话：“病人后期只能靠这些强力镇痛药来麻醉神经，以减轻痛苦。”

德顺走出屋子向苹果园方向走去。雨丝在他的脸上、身上飘打，他像一个木偶人一样一直往前走。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有不开心的事他就去看看果树，看看果子，看着这些他用汗水浇灌起来的树苗，他就像看见自己的孩子一样开心，安慰！

果树在风雨中呜咽着，雨水顺着树枝树叶无声地流淌着，一颗颗成熟的苹果在树枝上摇晃着，闪着晶莹的光泽……

“这果子眼看着熟了，你咋就等不住了呢？”德顺忽然大声地喊，眼前恍惚出现了儿子稚嫩的笑脸。“娃呀，你怕是见不上你娘的面了！”雨水、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

雨更大了，德顺的哭喊声在风雨中那么微弱！树枝依然在风雨中飘摇，他看到有一片黄叶在风雨中飘飘飘，终于落向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