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殇

2009-03-17 10:28 | 作者:晨暮随心 | 散文吧首发

又是一季浓烈而喧嚣的

蔷薇的绯色如月光下的湖水,凉凉的侵略过我的眼睛,大片大片,我触到记忆的体温。

别后经年,物还在,人事已非。

这盛夏阳光炙烈里,我竟还要抱紧双臂取暖,仍是瑟缩。

回忆袭来,让我冷。

2003年9月23日《C城日报》第一版第一条:

本报讯:昨天里凌晨十分,滨湖小区发生一起恶性入室伤害案件。该小区一位19岁的女孩被歹徒用硫酸泼向面部,造成严重烧伤。行凶歹徒已经逃跑。现在女孩被市人民医院收治。院方称由于伤情特别严重病人随时有可能出现重度感染从而危及生命。目前警方正在对案件做进一步调查。另由于烧伤治疗费用昂贵,本报恳求广大市民为不幸的花季少女伸出援助之手!

这条新闻一经刊出,更多的媒体蜂拥而至她的病房前。

C城哗然。

那个凉薄的初秋里,蔷薇的藤蔓还有残绿蜿蜒在七中的学生公寓。而刚刚从这所学校03级6班毕业不久的她,却被男朋友毁容,躺在人民医院的无菌病房里急救。她出事前的照片被《C城日报》以整版刊出,那么摇曳,那么骄傲,夜光中的栀子花一般,她的脸。

我按照倡议书上给的帐号,匿名为她捐过3000块钱,我所有的积蓄。

阿蓝说我疯了。

我只是笑,笑到眼前姹紫嫣红的繁华,一寸寸枯萎苍白。

小五在出逃的前夜,给我打过电话。是的,在警察给我做的笔录里,没有这个信息,我撒了谎,并不曾心跳加速。

我、苏珊娜、小五、秦子峰、阿蓝,曾经在同一所中学读书。被毁容那个女孩子,叫苏珊娜。

我和苏珊娜同班,但并不是朋友。因为无聊的男生们终日议论不休,却还是没有确定出我和她究竟谁才能是高一(六)班无限荣光的班花。他们总是争执不下。于是对手,当然成为不了朋友。

小五是我很帅的同桌,剑一般的眉毛和深深的双眼皮使他的面部充满厚重的轮廓感,而琥珀色的眼睛笑起来更会像漩涡一样,让经过的女孩子们纷纷失足深陷。他喜欢穿深蓝色的运动T恤和书卷气十足的匡威帆布鞋,喜欢打篮球,喜欢游泳。

课间休息时我们常常用手肘撑着疲惫的脑袋望向窗外,空旷的操场里有寂寥的麻雀栖息在小叶榕的树梢,叽叽喳喳。

你看,那个女生每天经过都会望我们一眼,她是不是喜欢你?

救命啊!上帝保佑千万不要那个胖妹喜欢上我!

神经病!自恋狂!将来娶不到老婆!

再骂我就让四班那个武大郎来追你!

……

骂着骂着,我们忍不住大笑,拿书砸对方的肩膀。晨曦薄薄的吻在我们的脸上,勾勒出花样的,少年的轮廓。

说话一直有点结巴的班主任说,如果你们现在早恋,就是慢性自杀,自毁前程。

我是个听话的孩子,所以我不会慢性自杀,虽然我也一样没有前程。最关键的是,在这所三流中学里,我甚至没有见到有合适的人能陪我一起玩自杀。

一天自习课上,小五忽然神秘兮兮地在练习本上写下一行字递给我看:

----你是我的好朋友,能帮我一件事吗?

我疑惑的看着他,请我吃一周薯片我就帮。

----帮我把一样东西交给苏珊娜,我请你吃一个月薯片。

啊!?你也喜欢她?

他咬着下嘴唇,点头,脸色微微红。我鄙夷的撅了撅嘴。

小五送给苏珊娜的礼物是一个软软的心型靠垫,上面绣着一位像她一样妖娆的动漫公主,流水般的卷发,纤腰长腿。

我在午饭结束后叫住苏珊娜,喏,这是小五送给你的,他说想请你周末看电影。

小五?!他……给我的?这个一贯骄傲的公主一听小五的名字也立刻就失掉了风度,连答话都变了腔调。她抱紧那个漂亮的靠垫,面颊像台湾芒果一样,透出深粉的红,甜甜的美着。

小五的眼睛是漩涡是深渊嘛,就连苏珊娜也躲不掉。

可是高二,小五就转学了。小五的学习成绩一直落在后面,但体能不错,年年在市里的学生运动会上拿奖。这次省体校来我们学校招生,他被幸运录取了。

离别来得有些突然。送小五走的那一天,苏珊娜和他轻轻拥抱,小五新买的阿迪T恤被她的眼泪浸湿。

我会打电话给你的!小五从渐行渐远的汽车里伸出脑袋喊,有飞扬的尘,伺机哽咽住他的喉。所以声音有些沙哑。

小五走后的第四天,我收到一封由阿蓝转交给我的匿名信。

这不奇怪,经常会有我见过或者没见过的男孩子写信给我。他们无非在信中笔法拙劣地溢满赞美之词,(比如称赞我薄薄的长发“油光可鉴”),然后问能不能与我交个朋友。后来我渐渐习惯先看署名,内容基本忽略。看看这些可的男生们的署名吧:陈辰;爱你的陈辰;andychen ;或者干脆写成:一个每日每夜思念你的人。

言归正转吧,这次的署名是一个字:峰。整洁的楷体字落在鹅黄的信纸上,有茉莉的淡香若有似无的缭绕过我的呼吸,我想我应该看一遍这封漂亮的信。对了,实际上我是个非常喜欢阅读的孩子,除了语文和英语,其他课我都在看小说。物理老师抑扬顿挫的外地口音,是我读《牛邙》时最适合的伴奏,使我更容易设身处地的想象教堂的钟声以及红衣主教的祷告词。

峰后来跟我说过,虽然他考的大学不够理想,但那是外语和数学惹的祸,他语文的高考成绩差八分就是满分。

我信,从读他为我写的第一首诗开始:

见了花开

鲜艳的不是玫瑰

而是你的眼睛

我听见了传说

动人的不是童话

而是你的歌声

那个黄昏,我拽着茉莉香的信纸,用几个小时在脑子里画这个人应该的样子。可是,很乱很乱。那个夜晚我有些失眠,窗外月凉如水。

第二天,我追问给我送信的阿蓝,谁写的?

午饭后,有人在教室后门叫我,渔渔。这个声音像后放晴的天空一样干净剔透。埋头看小说的我被吓了一跳,回过头,陌生的男孩子。

我就是秦子峰,他笑。我看到他脸颊上开出隐隐的酒窝。我可以请你一起吃晚饭吗?

谢谢,不可以。我微笑,嘴角上扬。

这个叫秦子峰的男生穿着浅灰的毛衣,领口和衫脚随意的露出衬衫上暗红的苏格兰格子,好温暖的搭配。

那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

恩。既然他可以为我写诗,我为什么不能写给他一串数字呢?

---渔渔,天的傍晚好冷,宿舍灯影昏黄,惟有你的笑嫣能让我暖。

---渔渔,我迷路了,在你的眼睛里。

---渔渔,今天下午物理测验,想起你我就不担心了。

……

他发很多信给我,我很少回,直到看见这一条:

---渔渔,我觉得你很不快乐,告诉我为什么?

难道这个陌生的男孩子,竟然能洞穿我的心殇?

没有错,我很不快乐。我在这喧嚣的校园里流浪,看身边的人奔跑欢笑,却把自己隔在另外一个世界。这所有的美好我看得到,却触摸不到。

那天,我终于第一次尝试对一个人讲了为什么:我从没有见过我的母亲,我一出生她就去世了,可是我越来越想她,要命的想,发疯的想。

然后,我在那个初冬的黄昏,望着黯蓝的天幕握着莹莹发光的手机,靠着宿舍楼斑驳的旧墙,泣不成声,夜风经过我单薄的身体,留下彻骨的寒。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秦子峰捧着一双印着小熊图案的手套出现在我面前。我妈昨天给我买了手套。天冷了……我刚才听你说……所以去给你也买了一双。

心细如他,这确实是生平第一次有人买手套给我。

高三像一块巨大的玻璃罩子桎梏着疲于奔命的我们。很光明,很窒息。

小五和苏珊娜的联系依然那么频繁,小五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亲爱的,我们能快点长大就好了,我们要天天在一起。

峰说,你看,好幸福

我点头,其实我也好想快点长大,天天和你在一起。但我没有说出来,那窗外的蔷薇花正像我的心思,傻傻的蔓延着,绽放着。

六月,校园的小叶榕已枝繁叶茂,我和秦子峰常常坐在树下背单词背历史事件,细碎阳光星星点点的绣在我们身上,像要为远征的将军披上华丽的战袍。初夏的风携着泥土辛甜的味道经过我褐色的长发,长发缠绕过他的肩。我边翻书边说,希望我们能考到一起。

最后一次诊断考试,原本成绩就不好的苏珊娜考得一塌糊涂。她自知考学无望,干脆彻底放弃了冲刺。于是那个窒息的夏,她每天变换着妖艳性感的衣衫在玻璃罩子里招摇过市,心力交瘁却姿态万千。黄昏,有刚刚爬出题海的男生在经过我们班窗户的时候打口哨,也有人会在摔饭盒和烧书的同时,喊苏珊娜的名字。

苏珊娜,罂粟一样开满高三男生们脆弱荒芜的心田。

八月,未来揭然。

秦子峰的大学在南方。而我的学校在就C城,又将和阿蓝成为校友。

那年夏末的一个傍晚,西边的天空还有橘红缓缓渗出,伤口一样生动。我在一栋破旧楼房的转角处截住秦子峰,问:你走了还会回来吗?他用吻堵上来,我呼吸困难,眼泪蔓延。

等我回来娶你,他说。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脸。

但这句话好象从那一刻起就变成了埋藏在我身体里的病毒,时不时的,会因为各种原因,比如回忆,比如不经意邂逅的旧人,比如奶奶的老寒腿只要下雨,就会发作折腾隐隐作痛一番。

秦子峰在去学校报道的前一天,打电话给我。

渔渔,明天你就不要来了。

为什么?

人很多,再说我也不想面对那种场面。

但我还是偷偷去了,带着我连夜为他赶制的一枚十字绣手机挂坠。

情节有些重复。

苏珊娜又在离别的时刻与一个男生拥抱,只是小五换成了秦子峰而已。

广场的不远处传来车轮经过铁轨时发出的撞击声,呜咽沉重,就像眼前的风景碾过我的心脏。我艰难的站在逆流的人潮里,远行的陌生人背着厚重的行李不断擦过我瘦弱的肩,我几次险些被绊倒。

阿蓝说,渔渔,你这样伤心,我比你还难受。

他说他会娶我的!

别傻了,那些无聊的话男生都会说,有用吗?!为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记得西街那边有个君来旅社吗?我亲眼见他们俩拉着手走进去过。

你说什么??!!我拽住阿蓝的身体狠狠的摇,世界在脚底下一寸寸撕裂,一寸寸塌陷。破碎与下一次破碎之间,只剩下一行眼泪,或者一次呼吸的距离。

阿蓝哭了,然哽咽的,是我已发不出声的喉。

我和阿蓝一起去大学报道。

苏珊娜落榜,父亲想让她复读,还没找到合适的学校。

开学不久,我接到秦子峰的电话,很焦急的声音。渔渔,你帮我个忙行吗?

他要我借给他500块钱。

我赶紧将我准备国庆节与同学们出去玩的钱打给了他。

几天后,苏珊娜来我学校,也是求我帮忙。是的,她以为我们还是朋友,火车站的那一幕,除了阿蓝,我再没有对谁说起。

她求我陪她去一间很偏僻的私人诊所,做流产。

我追问她跟谁的。

她求我不要问。

诊所在一栋老居民楼里,第几楼我不清楚,我只是在楼下等她。那栋老房子的墙上爬满了藤蔓植物,浓绿还未曾淡去,还在尽力的伸展。生命如此顽强可敬,而苏珊娜却正在雇人杀死自己的孩子。

一个小时后,她扶着楼梯扶手举步维艰的摇晃下来了。先前还活色生香的美少女忽然就孱弱得如同一只负伤的蝴蝶,无力招摇了。回去的路上,我偷偷拾起她仍下的发票,费用是426元,我终于明白秦子峰跟我借500块钱的真实原因。

我给小五打电话。

帅哥,体校的生活充满阳光呀?

哪里阳光?整天和一群肌肉女吃饭训练。

哈哈,别那么夸张。还念着你的苏美女?

你有病啊,学校叫我去北京集训一年我都没去,还不是为她。

那我给你传真一样东西,你看看。

小五在收到我传真后的第二天,就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发挥写小说的特长,将苏珊娜和秦子峰的事情添油加醋完善得跌宕起伏,最后拿出传真的原件,人工流产的发票,给他。

小五全身发抖,额头上青筋暴凸,脸色先是涨红,接着变成石头一样,青而硬。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五。

五年前的夏天,轰动C城的新闻就是那天晚上发生的。

小五在出逃的前夜,给我打过电话。

你疯了?!为什么这么狠?!

我只是想吓吓她!化工店的售货员说那硫酸是1:200稀释过的!

回忆很累。

那个笑起来栀子花一样动人的女孩子,那个穿深蓝T恤很帅很阳光的我的好朋友,那个像枚针一样绵藏在我柔软心底的曾为我写诗的男孩子……

可惜都匆忙,走失掉。

小五再也没有音信,他的照片被放在网上的通缉令里,剑一样的眉毛,深深的双眼皮,琥珀色的眼睛。

阿蓝开始孜孜不倦的追求我。

苏珊娜关自己在家里足不出户两年后,在亲友的开导和政府的帮助下,找了份车间的工作,戴着工作帽大口罩,只见机器不见人。只是她时常会收到匿名的汇款,数额不大,地址也是辗转全国各地。

我大学毕业后从C城逃了出来,不愿再见任何旧人。日夜颠倒,写文字赚钱。

秦子峰毕业后在C城一家建筑公司做工地的技术指导员,尘土的弥漫和机器的嘈杂湮没掉他的容颜,笑起来会有酒窝的容颜。

秦子峰曾在毕业后找过我,那是一个有和风轻拂的初午后,樱花片一样落在我们肩头,流苏一样美。

他说渔渔,当年对不起,都是年少轻狂。

我说,不如由我们一起把这句话说给苏珊娜和小五听吧。

那我还能不能再好好爱你一次?

当然,我微笑,嘴角上扬,不可能。

这是五年后的盛夏,我第一次回到旧地。七中的小叶榕枝桠已经伸展得更宽更浓密,还洒下满地米黄的落花。我坐在老位置,仿佛能听见当年教室里的琅琅书声,这青春里久远的回音。而我们久远的青春,就这样在不经意间就仓促闭幕,仪式凛冽如刃。

古旧的校园,绯色蔷薇大片蔓延,这繁茂纠缠的姿势一如我身体里的回忆,枝枝蔓蔓牵牵绊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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