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乡民，集市

这是一个小镇，小得无法再小的小镇。小镇百十多户人家，沿着水泥公路的两边排开，形成一个两百来米远的街道。街道东为头，西为尾。街头的石桥下，躺着一条四季干枯的小河。河岸上，长着一棵枝条细长的垂柳。小镇的住户，没经过什么相关部门的统一规划，但每家木房子的式样十分统一，门对门户对户，当街的板壁，也都漆上桐油，在人的眼中显得十分齐整。

走进小镇，不论阳光灿烂还是大雨滂沱，那漆上桐油的板壁，都会在属于它的空间里散发出特有的木香味和桐油味。两种气味混合在一起，飘荡在小镇的街道上，诠释着大山深处安宁平静波浪不惊的生活。

这样的小镇，在湘西的大山深处随处可见，就像是人随手播撒出的一把种子，自由地停泊在山坳山腰和山脚处。我就生活在其中，在这个毫不起眼的小镇中学教书，像一棵无人问津的小草，默默无闻地为这里的学生读文章谈人生。僻静的山乡，让我远离名利的纷争，告别物欲的诱惑，倒还觉得这里的日子过得清闲自在。十多年的时间，从我的眼前转瞬即逝，如同手中滑过的丝绸一般，消失得无声无息。

山里人有山里人的生活，小镇每五天逢一次集市。

到那时，散居十里八乡的乡民们便从自家的屋子里走出来，吆五喝六，成群结队。山路上的人群三三两两，这个村庄一团，那个村庄一堆，原始聚居的部落习俗，虽历经了上万年的时间，在这里却没有得到一点儿改变。他们在山道上移动，像团团云朵一样往集市上飘去。路上，每个人的心情都是急切的，他们只希望早点到达，找个人气旺的摊位，图个好彩头，尽快把背上的东西卖出去。一路上，他们的话题，一直没离开货物的价格、讨价还价的技巧。高兴处，人群中时时发出动人的笑声，那里面充满收获的希望。

早上八九点钟，集市上的货物便齐了。卖货的人，衣着朴素的是乡民，他们在街道旁边或蹲或站，偏着头和身边的熟人不停地搭讪，脸上溢出淳朴的笑容。他们面前，摆放着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春天，有从山上采来的竹笋、蕨菜、鸭脚板、自儿根（鱼腥草）、香椿芽、野芹菜，夏天，有从河中捕捉出来的鲤鱼、鲫鱼、沙鳅、白鱼、螃蟹、土子壳、五月红，秋天，有从山中找来的枞菌烧来的蜂窝，冬天，有他们狩猎得来的野兔、野鸡、野鸭、野猪和獐子。还有些人乡民们大多不认识，他们是从远处包车赶来卖东西的生意客。相对乡民而言，这些人的衣着略显整齐些。他们大多摆一张红色塑胶板凳坐着，面前的门板横搁在长板凳上，摆着缝衣针梳子洗衣粉食盐之类的日常生活必需品，身后的横杆，挂满花花绿绿的衣裤，随风飘扬。尤为俏皮的是女人的服装，样式新颖，颜色艳丽，耀人眼球。集市上的货物，堆放成山，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来集市上买东西的人来得略微迟些，中午时分，集市才达到高潮。

来街上买东西的人川流不息，摩肩接踵。他们穿着各色的衣裳，在狭窄的街道上来来去去，有家中修屋用匠人前来买菜的，有嫁女子前来置办嫁妆的，有为老人祝寿前来买长寿面的，有为孩子丈夫买衣买鞋的，还有买油买盐买酱油买种子买肥料的------他们知道生意人狡诈，不急着掏钱买东西，只是四处悠闲四处溜达，时不时在货摊前伫立，看这家摸那家，到处讨价还价，考验生意客的意志和耐力。遇到性子急的生意客，难得磨嘴皮子，乡民们买东西时便可捡得些小便宜，只是，那样的机会少之又少。于是，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小孩的呼唤声，以不同的音质和音色，在小镇狭窄的街道上空相互交织，相互碰撞，相互穿透。小镇的街道，一时间变成条熙熙攘攘的长龙。镇上那个唯一的小吃店里，也坐满了前来赶集买东西的乡民，有人要碗面条，有人来碗馄饨，害得热情的店主人忙得手脚不停也招呼不过来，满脸堆笑的同时，还得一边往锅中丢面条丢馄饨一边抹汗水，心怕汗水掉进锅中，招人笑话，带来生意上的不顺。

街东头的那间小木屋，生意最为兴隆。

木屋住着的两口子，以前一直没有生育，可谁也不曾想到，他们在五十多岁时居然生下一女子。看来，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人生哲学，不管是谁，都无法预知。刚刚满月，两口子就抱着小女子，上了观世音庙，虔诚地拜谢菩萨。下山后，他们脸上整天浮现乐呵呵的笑容，看着这怀中的女子，他们感到格外满足。生活有了奔头，他们一边辛勤地劳作，一边精心抚养着这来之不易的小女子，夏天怕她热着，冬天怕她凉着，日子就这么愉愉快快地过。

二十多年的时间，在他们的眼前不知觉地溜走。两口子老了，满头的黑发变成银丝，满口的牙齿也全掉了，嘴皮深深地凹陷下去。可让他们欣慰的是，眼前的女子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圆润的脸蛋水灵灵的眼睛，格外地动人。特别她是那黝黑浓密的头发，长长地散开披在浑圆的肩头上，瀑布样地壮观。

那女子，继承了她母亲所有的优点，勤劳善良，特别做得一缸好糯米甜酒。每逢集市，她便坐在自家的铺子里变卖熟透的甜酒，有风吹来，那乌黑的头发便高高扬起，油光闪亮，浮动若水中飘移的云彩。她是个极俏的人，坐在那里本身就是一道诱人的风景，所以她的甜酒生意特别好做。来这里的人，有来买甜酒的，也有来看人的。有时甜酒卖完了，前来买甜酒的年青男子，也会于此找上借口小坐一会儿，即使只能喝上口冰凉的山泉水，他们也会心满意足地的离开，大有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意思。

我在这偏僻的小镇中教书，自不会错过这五天才有的一次集市。下得中午，便忙不迭地走进街东头的店子里来碗甜酒。年近不惑，少了年轻时的冲动，我去，自然是冲着那醇厚甘甜的糯米甜酒去的。可不少次，我都看见老两口窘迫的情态，每有年轻的单身男子进入，他们就会紧张地从里屋走出，眼光一直罩在女儿的身上。那模样，不觉让我哑然失笑。

小镇，乡民，集市，就这样以他们特有的神韵，走进我的生命深处，成就我生命中最美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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