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子吾伯

2012-09-01 14:09 | 作者:凤凰村 | 散文吧首发

甩子吾伯

过去庄户人家,务农是本,耕读持家,敦厚乃为人之根。那些自大自傲,言行夸张的人,常被乡人谓之曰:甩子。甩子又分大细。细甩子,小把戏,小玩意,如烹狗肉,是盆菜,终究不上台盘。而那些智勇过人,曾经令人感叹,刮目,甚至瞠目过的侠义之人,人们才称之为大甩子。我的伯父就曾经是个大甩子。

起初,伯父亦曾拥有过良田数顷。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如果他安分耕耘,一族温饱肯定无虞。岂料他非凡夫,不守己,博海沉浮。终至寸土不留。伯父为人硬铮,签字划押,田地拱手于人。输得起,放得下。从此无产,揖别牌场,走向战场。先是拉几个不怕死的穷汉,自立为民兵,护村保舍。间或劫富济贫,有点绿林味道。富户暗恨之,而穷人拥戴他们,名气一天天大起来。十里八里的乡亲,谁家有了难事,跑到凤凰找民兵队长,十有八九能解难。那一年,前村一青年去通州贩猪仔。途中暴发热猪疫,血本无归。青年乃庄户人,本钱是众乡亲帮忙凑起来的,他无颜回村,投奔吾伯。吾伯问清原由,刮来锅墨灰,折根小柳枝,醮墨挥毫,令吴村一富户某日晚送稻谷十担至前村桥口,让众乡亲前去领粮。果然灵验。从此该青年铁心入伙民兵,解放后官至淮江县委书记。

那一年,小鬼子在和平军的协从下,侵占我邑刘庄、白驹、安丰、戴窑等镇,烧杀人民,无恶不作。甩子大伯和民兵们常常切齿,只恨无从下手。一日,村口巧遇一询路姑娘,自称来自上海,慈济女士。慈济女士来凤凰桥,谢绝甲长宴约,专挑最穷困之户食宿。此时吾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穷困之象正合客意。慈济姑娘布衣草履,发其耳。然眸明齿净,文质彬彬。我祖母信佛,怜之若女,大麦糁子粥,用海碗款待之。别看其娇小女儿,喝粥的功夫却到了家。喝完了还知道用食指刮,用舌尖舔。你可别小瞧了这个娇小的慈济女儿,白天帮祖母做事,石磨低吟,水碾高哼,顽童裸泳,羞女绕行。灯下和伯父轻声巧言,三五天的工夫,仿佛一根绣花针拨动幽暗了灯蕊,竟然让狂傲的吾伯点头频频。甩,还是甩,但仿佛这甩法与过去有些升华,祖母和乡邻们茫然。那一,凤凰桥畔杨树林的月色里,甩子吾伯在那张毛边纸上按了红手印。眼前的慈济姑娘紧紧握住他的粗手,轻轻地呼之曰:同志。那双手,那么娇小,却那么有力;那句话,那么简约,却那么动人。夜阑人静,天将启明,曙光从此将洒在大青河上。晨光里,杨树下,慈济姑娘辞别祖母。祖母倾其面粉,做了三张厚厚的油糍饼,嘱其路上充饥。依依不舍,阿弥、阿弥。

从此后,吾伯待乡亲若日般的温和,对小鬼子则是狠狠的甩。他竟然在漆黑夜,凫入大青河水中,赤手空拳,勇夺小鬼子10条运粮船而毫发无损。他竟敢在鬼子碉堡眼皮下的元家舍口子,引蛇出洞,然后抽走桥板,伏而歼之。吾伯如此多骄,引无数甩子竟折腰,一时传为美谈。乡亲们私下再也不称其为大甩子了,总是敬称为大胆英雄。就连那些个张牙舞爪的小倭寇,若闻其名,也吓得如筛糠般惶恐。从此,甩子吾伯威震四方。甩子,做到这个份上,该是极至了。

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第二年的那个春晚,大青河畔杨树庄的那片杨树林里,区委书记约见吾伯。左等右等,匆匆赶来的却是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慈济姑娘。高兴和迟疑,令大伯手足无措。慈济姑娘庄重宣布:区委成立游击连,由吾伯任连长。至此,吾伯方悟,此慈济姑娘乃我党大青河区委书记林扬同志。从此,灯油前,茅舍里,月光下,杨林中,经常有林扬同志给战士们讲授《论持久战》和游击战术的身影。游击战士们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一个个成了明白人,越战越猛,不久就被改编入新四军大部队。大青河区也被苏中二分区授予“苏中乌克兰”的光荣称号。

后来,重庆开谈,我方让防,队伍北撤山东,区委随队。途中伍佑一仗,惨烈。大伯怒发冲冠,杀出一条血路。立大功,升营长。临沂一役,冲锋震敌,任团长。此时的吾伯人高马大,率千军,不言自威。蒙山高,沂水长,林扬同志和红嫂们一起做被服、烙煎饼。一如蒙山上的木,沂水岸的草,朴实无闻,也不知道那个游击连长现在哪个山坳冲锋。那一天傍晚,在沂河边的小树林里,匆匆赶来的甩子吾伯告诉她,东北战事正紧,部队要北上增援,今夜动身,我们就此一别。闻此,林扬猛地箍住了他的腰,脸紧紧偎在他的胸脯。吾伯他竭力想挣脱出来,可是他无法脱身。他镇静自己,动了军纪,喊道:“林扬。” “有”林扬不情愿地松开手。“立正”,林扬只好立正。“向后——转”。吾伯整好军容,挥手自兹去,从此天各一方,生死茫茫两不知。

林扬后来随大军过江南下,曾担任过琼崖县委书记。后因其出身富家,又有海外关系,被文革左风吹落回杨庄中学,教孩子们英语。勤勉耕耘,独身不嫁。而吾那甩子大伯,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已是师长。归国后,追随胡子将军,挥师西陲,屯垦戍边。现如今,石河子市中心那片茂密的杨树林,就是当年他们亲手栽植。几十年,甩子吾伯,戍边成瘾,还儿女成群,却再未归故里,终老西陲。

及至1990年秋天的那个午后,在大青河畔杨树庄的一处花果飘香的小院子里,一棵老葡萄树,虽然树身斑驳,但形态苍劲。葡萄架上,枝子蔓延,喧闹了半个院子。我来看望她,林扬老阿姨,她视我为娘家人,一边高兴得擦泪,一边回忆起上述往事。大青河水汩汩东流,逝者如斯夫。秋光透过晃动的葡萄叶隙,洒落在她慈的脸上。

2007年2月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