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羊

2012-08-22 09:59 | 作者:潘志军 | 散文吧首发

黄昏时分,父亲放羊还没回来。母亲不时的站在街门楼下朝山上张望,塬上黄风卷地,不见老汉的身影。天黑下来了,父亲才赶着羊群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的从塬上下来,羊归了圈。母亲说:“早点往回赶么?”父亲弓着腰说:“抵羊把我抵崖下了,腰上重重挨了一下,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一看羊群不见了,惊出一身冷汗,顺着蹄印追出去二里地才撵上。”母亲说:“毕竟年岁不饶人了,心倒还像年轻时一样哩。”老汉躺在炕上,一连几日下不了地,就动了卖羊的心思。

父亲天天风无阻的在塬上放羊,人瘦成一根柴棍。孩子们就不让他养羊了,三番五次要给他卖了。羊是父亲的命根子,临到跟前就舍不下了,一年一年的就弄下来。如今父亲说要卖羊正和孩子们的心意,就宣传了出去,塬上左近的羊户们就都知道了,一连来了几拨卖羊的,都没谈成。父亲就咬着牙拄着木棍赶羊上山。末儿子四眼说:“不用放了,扔些秸秆饿不死为原则。”父亲说:“放屁哩,再不放就饿死你那祖宗们了。只要弄上,就不能让受了屈。”

父亲养羊是被逼上梁山的。父亲一辈子没脱离过集体,一九七八年在村里退休后,给村办企业看门,白日无事,就陆续拾掇起一群羊。父亲自小放羊出身,一是见个这,二是眼看四个后生都到了成家的年龄,娶个媳妇动辄上万,不干不成。这样过了一年,被村长找了个理由打发了。村长对脱离集体的个人本来就有看法。对于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更不能见。父亲给农业社劳动了一辈子,年年是劳模,末了让人开除了,思想上转不过弯来。我说:“现如今国家干部还停薪留职下海经商,何况咱个农民,撵了好,要不你还下不了这决心。”无奈之下父亲成了养羊专业户。没想到赶上好行情,羊由最初的五六十元一只涨到三百多元一只,父亲的羊群也越滚越大,每年出手三百多元一只,转眼间七、八年给三个儿子盖了房娶了媳妇,再给末儿子四眼说房媳妇,任务就完成了,也该歇歇了。

太阳渐渐好起来,收割过的黄土峁,涂满金色的阳光。父亲赶着羊,在背风向阳的梨树林里散漫的走着。腰伤有所好转,心情也渐渐的舒展开了。

半后晌,四眼领着在山城义井开杀坊的河壮张侉,骑着摩托车找到了这里。张侉说:“老汉卖羊?”父亲说:“孩子们不让养了。”侉说:“咋个卖法?”父亲说:“你先看看羊吧。”张侉甩掉肮脏的军大衣,麻利的走进羊群,眼角露出狡黠的光来。从羊群中捉了几只羊,先摸脊梁后摸腿,再掂掂体重,本地卖羊只估肉不称斤。父亲的羊经过一年的放牧膘肥体壮,张侉心里有了底。说:“老汉说个价钱。”父亲是个老实人,说:“咱都是熟人。我不说谎价,大小平均三百三十元,八十只羊,共两万六千四百元。”张侉一听不屑一顾,披上大衣就走。父亲见状就急了,说:“你别不说长不道的,露个价呀?”张侉察言观色,见父亲急于卖羊,玩的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并不真走,沉沉父亲的底气。买卖交易往往运用一种心理战术,从气势精神上压倒对方,才能砍下价来。张侉头也不回的走出树林发动着车,才吐出个价:“大小平均三百一。”父亲说:“罢了,甚也不说了,咱不要依你也不要依我。拦腰砍断取个中间价,三百二。”张侉才返回来,把羊核对一下,说好明日或后日拿钱来赶羊。

晚上回来将羊归了圈,父亲就和老婆孩子们商量,大家都愿意让他把羊卖了,苦了一辈子了,也该享享清福了,六七十岁的人了还能活几天。父亲听了就往出手的羊身上抹红,只剩两对羊羔母羊。里一家人都没睡好,父亲更是辗转反侧一夜难眠,最后还是确定要卖。第二天一早,张侉就想跟一伙计来赶羊了。村头羊倌老五闻讯后也来看热闹,趁父亲和侉们交涉,悄悄把四眼叫出来,说:“现在羊的行情看涨,至少要这个数。”老五拉着四眼的手,在袖里比划了个三百五。老五说:“不该全卖了,得留坐底母羊。”老五出道晚,说起来还是引教出来的徒弟,加上四眼心疼爹急于卖羊,没有听进去。张侉从裤腰里掏出一沓钱点了一遍说:“共两万五千六百元,掌柜家的你点点。”四眼妈点过之后,张侉就把羊赶走了。娘俩手指蘸着唾沫把老厚一沓钱“哗啦哗啦”点了一遍,一年的辛苦得到了回报,一家人都很高兴。

院子里一下空荡荡的。一家人都松了口气。父亲像撂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身上轻松了许多。从扒动饭碗以来。父亲从床上睁开眼就是忙忙碌碌干不完的活。卖了羊有了空闲,觉得手脚没处搁放,扛了镢头领着剩下的两对母羊去锄山上的一亩三分自留地。

到了晚上,父亲翻过来翻过去怎么也睡不着。身上好像少了些什么,一下子没了抓挠。窗外月亮明晃晃照着,一夜没合眼。一闭上眼,那群羊就朝着他走来,黑眼、卷毛……想的心尖都疼。第二天早晨在院子里来回转悠。什么活也干不在心上,急的要上房。整个人眼看要垮了。母亲见状,说:“罢了,你再出去买十来只母羊养上吧,权当散心。”母亲取出钱来。父亲拿上,出去买羊。

走了一天,晚上父亲风风火火的回来了,跟老婆和孩子说:“可糟了,山城一带的羊全让河北侉给贩走了,羊价猛涨,小的也卖三百三、四。咱的羊卖三百五准抢手。”四眼说:“赶明,咱给张侉退了钱把羊赶回来。”父亲说:“做人要讲信誉,我六七十岁的人了,说一句不算一句,让羊行里的人知道了,谁还敢跟咱做买卖。世上没卖后悔药的,哪儿跌倒哪儿爬起来。”母亲说:“这会行情一会一个变化,你就捉不住。”

父亲又是一夜未眠。第二天起来头发竟白了大半。四眼懂得,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了头,不是虚拟的。父亲听羊户说,旧街羊贩子福源贩回来一批杀羊,里头有不少母羊,就去了。恰逢福源雇的羊工回家了没人放羊。福源说:“你给我放几天羊,末了羊群里随你挑。”放了半个月,父亲从羊群里挑出十几条母羊。福源变卦了说:“你这样一拨就把我的羊群拨塌了么。”好说歹说,羊工也帮着说话,才把羊凑起赶回塬上。

还缺头抵羊,父亲就去了趟义井张侉的杀坊。天色以晚牵回头自家的黑眼抵羊来,说:“张侉把咱的羊卖的所剩无几了。一听说是咱的羊,左近的羊户就把羊分了,从群里拨出一条母羊要六七百块钱。侉兵不血刃就挣了两三千块钱。我要去的晚了,这只抵羊也卖出去了。”沉吟半晌,父亲说:“再也作务不下那么好的羊了。你们听着,以后再也不要给我把羊夺群端了,除非我死了,不能动了。”四眼这才知道,羊群是父亲的精神寄托,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人总的有事干,像父亲这样终生劳作的人,乍一闲下来,是会憋出大病来的。

父亲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日日去黄土高坡上放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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