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的幸福生活

2008-06-07 07:59 | 作者:晨暮随心 | 散文吧首发

前几日接到叔叔的电话,邀请我们一家子参加他的六十岁寿筵。“在饭店里订了几桌,大家平时忙,借个机会聚聚,但丑话说前,叔叔现在日子过得好,礼是绝对不收的,你们带着嘴巴来就是我最开心的事了。”他在电话里急急说完,便挂了电话。剩下我拎着话筒发愣:叔叔竟然有六十了?过年时才见过,鬓未白,腰板挺直,嗓音洪亮,简直是个壮汉子呢。

我想起了奶奶的话。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常看着叔叔叹气,“唉,委屈他了。”奶奶说的委屈是指叔叔未能娶上媳妇的事。虽然叔叔长相不错,能言善语,性格开朗乐观,但因爷爷去世早,家里实在穷,没钱为他说亲,时间一长就耽搁了他,依农村话来说,就是光棍。奶奶常背着叔叔对我和表妹堂弟们说:“以后你叔叔(舅舅)到了六十岁是要进敬老院的,到时候你们一定要记得去看他,有能力的话要给他零花钱。他抽烟,他已经没了媳妇,再没有钱买烟抽,那活着真是罪过……”说到这里,奶奶总要哽咽,扭过头去拭泪。

敬老院?幼小的我一听见这个词就想起念书的路上天天要经过的敬老院。那时候的敬老院与如今的不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孤寡老人的收容所,住在那里的老人是被全社会的人怜悯的对象。我经常会看到一些老人坐在敬老院门口的长条石上晒太阳,戴着破毡帽,双手交叉拢在辨不清颜色的旧棉袄里,面容苍老干瘦,表情木讷,他们从早上坐到黄昏,甚至连姿势都不换,像一池濒临枯竭的水,没有任何鲜动的气息。

一想到我亲爱的叔叔将来也要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地方去渡过他的晚年,身边没有亲人子嗣照应,我的心狠狠地疼起来。我拉着奶奶的手一遍遍地说:“奶奶,我会去看叔叔的,我给他买好多好多的大前门,再给他好多好多的零花钱!”那个时候,大前门是我知道的香烟牌子里最高级的,我觉得只有买了大前门,叔叔才可以用烟的烈呛与火光温暖剩余的岁月,感受人生难得的快乐。奶奶一把搂住我,连声说:“好孩子,叔叔没白疼你啊。”

的确,叔叔特别疼爱我和表妹堂弟们,如同父亲疼爱自己的儿女。农闲的时候,他常常带我们去河里捉虾捕鱼,然后烧得香喷喷地,端给我们吃。仲的时候,他摇着船载我们去走亲戚。吃过晚饭,再摇着船载我们回来。天渐渐暗下来,慢慢地,星光在头顶微弱地亮起,四周影绰,只听见密密的蛙鸣,和桨橹划过流水的声音。我们开始缠着要他讲女鬼的故事,他拗不过,便声情并茂地开讲,吓得我们捂着耳朵尖叫,然后又恣意地大笑……

在我九岁那年,也就是1983年,叔叔领着我和两个表妹去宁波城里玩。那是天的早晨,我们抄近路,跨过干涸的河床去镇上的小车站坐车。叔叔拍着口袋对我们说:“兜里有十五块钱呢,今天我要带你们下馆子,还要上动物园,让你们玩个痛快!”下馆子?还要去动物园?我们激动地简直要跳起来。后来,我才知道,叔叔兜里的钱是他做了好几天工才得到的报酬。他吝啬着自己,却慷慨着我们。

到了宁波东站,刚下车,年龄最小的表妹因晕车将早饭吐了个精光。叔叔便带我们去车站附近的小吃店吃生煎包子和小馄饨,他自己并不吃,笑咪咪地看着我们:“多吃点,等下走路有力气!”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城市有着从未见识过的巨大的魅力。我们惊惊乍乍地从大河路一路逛过来,经过东门口,在开明街的一家小饭馆里吃中饭。叔叔估摸着口袋里的钱,点了两盘热炒,一碗汤,和四碗米饭。我们埋头吃得香甜,叔叔却只扒着米饭,扒好几口才喝一小勺汤,尽管这样,很快地,菜还是被我们几个小孩吃个底朝天。大约是我们这样的场景,让邻座不相识的食客生了怜悯心,竟搬过一盘火热喷香的炒猪肝来,笑咪咪地对我们说:“小朋友,我们菜点的太多,吃不了,这盘菜送给你们吃,好不?”小表妹忙不迭地接过来:“好的,好的,我们爱吃。”我一抬头,看到了叔叔酸楚而负疚的目光,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仿佛一道尖锐的痕,深深地划过。

游过姚江动物园,等到要坐车回家的时候,叔叔发现自己口袋里的钱只够买一张回程车票了。一个大男人,在车站女管理员面前赔够了笑脸挨够了斥责受够了鄙夷,终于让女管理员同意我们四个人只买一张票。回家的车上,我们三个小孩如叠罗汉一般挤在一个座位上。叔叔在我们身边叉开腿摇摇晃晃地站着,时刻警惕着我们因瞌睡会从座位上滚落下来。车到小镇时,天已全黑,朔风凌厉,我们还要步行五里地才可以到家。叔叔背着早已睡熟的最小的表妹,带领我们轻轻哼着歌走向回家的路。隔了二十多年,我仍记得那一天,我们所得到的快乐、爱、温暖,还有因为贫穷所滋生的强烈的酸楚。

后来,政策开放,日子渐渐好转了。九十年代初的时候,叔叔和村里的哥们合伙去武汉开铜字招牌店,竟然生意红火,积攒了不少钱,叔叔由此彻底告别了贫困潦倒的生活。但他依然没有成家。依他的话说,都四十多了,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不想成家了。其实我知道,他的心里为一个女子一直固执地保留着一个玫瑰。只是,这朵玫瑰,在现实的桎梏里,永远不可能开放。叔叔锁上了爱情的心门,从此再也没有人进入,这让我们小辈在感动于叔叔痴情的同时,也为之深深的遗憾。

但叔叔不消沉。他快乐,他走路都要哼着歌,因为他过上了几十年前想都不敢想的殷实日子。他买了商品房,自己住在村里统一建造的小洋房式的老年公寓里,公寓里装着空调,DVD里天天播着他爱看的越剧。他每个月有不菲的房租收入,而且只要满六十周岁,每月还可以领到政府发放的三百多元的农保,这更让他的晚年生活有了物质的保障。

过年的时候去叔叔家拜年,他与我聊起他的晚年打算:“现在身体壮着呢,自己一个人住,就是图个自由自在。等到年老体衰行动不便时,便进敬老院。”在那里,会有熟悉的老哥们、街坊们作伴。他们都是有子有女的老人——敬老院不再是孤寡老人的归所,而是享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幸福生活的老人们的后乐园。

我不得不感叹时光的飞速。奶奶托嘱的话语仍牢牢记得,而叔叔六十岁生日竟指日可待!所谓沧海桑田,这个社会所变幻的一切,已不是她老人家能够料得。在叔叔的幸福生活里,我可以放心地将“大前门”这个曾经昂贵而沉重的字眼擦去。我也相信,因为有我们晚辈的关怀和感恩,叔叔的晚年不会孤单

千言万语道不尽这份父女般深厚的亲情。在叔叔六十大寿即将来临之际,唯有把自己最最真挚的祝福,送给叔叔,也送给所有曾经苦难过的老人,愿你们健康长寿,幸福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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