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上的绯红

2009-01-10 21:06 | 作者:晨暮随心 | 散文吧首发

序曲

绯红的指尖,像裙角绽开的花。一丝一缕,划过我们流泪的欢笑的绯色青

01

小镇的新生寝室,是一座老旧的三层平房。空调外机稀稀落落地分布在墙上,像是长在上面的。铁框早已锈得不堪。空调水渗下来,在墙上爬满了一道一道的盛沧桑。

瑶子费力地拖着行李箱爬上三楼,用手背抹了抹额前的汗珠。寝室应该就在这个位置了。她这么想着,便偏过头一间一间地找起来。行李箱滚轮的声音在一间房前停止了。她松口气,微微笑了笑。把手扭开,一道光线投进阴暗的房间里,她好奇地向里面张望。

简单的布局,面对面地摆放着两张双层床。木质的,已经老旧了。靠窗,一张方桌安静地摆着。靠左的床边,有一个女孩子在慢慢地收拾着东西。

原来已经有人来了。瑶子暗暗这么想。为什么房间这么阴暗?她走过去,呼啦一声拉开窗帘。夏日的白光奔涌进来,渗透了些绿叶的气息。

“太亮了。”那个女孩发出轻轻的声音。瑶子一震,觉得她的声音很好听。

“哦,你不喜欢太亮……”瑶子又把窗帘拉上一半,转过头来笑着说:“你好啊……我是瑶子。”

“嗯。”她只是这么答应着,也没告诉瑶子她的名字。瑶子没问。她扫了一眼她的东西。那只是几样异常简单的生活用品。床头靠着个黑色的背包,桌上一个脸盆,里面的杯子里倒着一根牙刷和一支牙膏。还有一条毛巾。换洗衣服都没带几件吧。瑶子想着看了看自己那个大箱子,不由得尴尬地笑笑。

那个女孩拿着毛巾进了卫生间。她的头发只是随意得向后拢了拢,她把毛巾搭上洗漱池旁的毛巾架。一双手在不停地晃动。瑶子突然注意到,她修长的指甲上,涂了鲜艳的粉红指甲油。在昏黄微弱的灯光下看不真切,瑶子不知道那是不是真指甲。

女孩出来了,瑶子笑了笑说道:“很漂亮的颜色啊。不过,上课的时候取下来比较好。”

良久,沉默不语。女孩拿手指撩开刘海,露出眸子对她浅浅地笑了。她伸手看看自己的手指,眼神有些深邃,喃喃道:“拿不下来的呀。拿下来了,世界就变得真实了……”

瑶子奇怪地看着她。不懂,也不知该如何问。于是就沉默了。不久其他的两位室友也来了。发的沙子,扎双马尾的小幽。新聚在一起的同龄人,有说不完的话。天南地北地谈着,笑声不断。那个不善言辞的女孩坐在一边,偶尔笑笑,偶尔沉默无声。

02

小镇是可以说是个不繁华的地方。没有城市的高楼大厦,没有都市的灯红酒绿,也没有什么不城。虽说是不繁华,却也热闹。尤其是清晨的菜市场,鸡鸭的叫声、讨价还价以及叫卖声一浪高过一浪。一立夏,光屁股的小毛孩系了个肚兜,脚板踏在有些发烫的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玩耍。夏天知了在树梢上鸣叫,这一树刚停息,那一树又唱起来。

她喜欢听着一浪一浪的蝉鸣。她喜欢端坐在书桌前,闭目侧耳,微笑着倾听着来自夏的声音。这就是瑶子九年来的学堂生活。还是个丫头片子的时候,梳两个高高的小羊角辫,也跟着小子们野跑。直到母亲因摔脏的衣服骂了她数次,她才安静了。

瑶子的母亲应该算是比较典型的传统的妇女。二十五岁嫁给了瑶子的父亲。自为人妻,便操劳着家务,缝缝补补。一双手没了当年的样子,但是她绣得花在镇里几乎无人能比。于是很多人找她帮忙。久而久之,干脆开起了刺绣小铺,家务之余赚些家用。可瑶子完全没有遗传到母亲精巧的手艺,整天野跑,不由得令她叹息不止。邻居们笑称,女孩子嘛,女大十八变,长大了,就懂了。想不到还真说中了,随着年龄的增长,瑶子渐渐变得安静了许多。但依旧,没遗传母亲的好手艺。

瑶子的父亲在外地打工,每个月给家里寄来生活费。对于父亲的记忆她略显生疏,想象中他该是一个脸圆腰粗,眼如重枣的男人。瑶子时常听母亲在床边给她讲爸的事,慢慢地瑶子就睡着了。

高中瑶子上了镇里一个不错的学校。离家不算近,但是来回麻烦,又耽误时间,便决定住校。瑶子想,学习一下独立生活,也是不错的。何况一星期也能回去一次。

小镇最富有文化气息的不是学校,该算是菜市场拐角处的小图书馆。经营的是一个笑吟吟的老伯。图书馆只摆着六七组桌椅,木质的,散发着些陈旧的气息。但室内是亮堂堂的,书也很全面。那是瑶子在课余时间最喜欢呆的地方。老伯在店面外摆了个摊子,卖些小吃。瑶子喜欢买一杯奶茶,夏天喝冰的,天喝热的,然后走进图书馆,一坐就是一下午。

瑶子在这天遇见在那个女孩。和她同寝室的那个。她坐在靠墙的一个角落,低头很专注地看着一本厚厚的书。书已有些泛黄。她起身走到柜台前,说道:“老伯,我要借这……”这时她看到了瑶子。瑶子笑着向她打招呼:“原来你也常来这里啊。”

那个女孩叫乔。上课的时候瑶子才知道。她写一手娟秀的字。文字像是从掌心缓缓流出来,的幽静、低沉,有时会有很彻骨的寒。乔抬头向她浅浅一笑。

“看什么书呢?”瑶子歪过头去看书的封面。那是一本普希金的诗集。“哦,他呀,我听说过。”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她听见乔缓缓地念了一句。

“明天上午再来图书馆吧,我也来。”瑶子笑着约她。

瑶子看见她绯红的指甲上其实还缀了小小的白花,在昏暗的寝室里没有看清楚。手指划过书的封皮,又翻动书页,在瑶子的眼前舞动、绽放,像青春不谢的花。

03

街道上不知怎地添了几分秋的气息。还只是初入十月,南方的天,本依旧是骄阳似火。乔穿的是短袖衫,感觉到一丝凉意。清晨路上没什么人,来来往往只有几个早起锻炼或是买早点的老人。

一辆自行车吱呀吱呀地行驶过来,是送信的邮车。车子在乔的身边停下来,邮递员从车后座的绿色袋子中取出一封信,对她说道:“这封信是你的吧?寝室没有人,看门的说你沿着街能找到,我就顺路过来了,听说这封信很重要。”

“啊,是的。谢谢你了……”乔答应着。邮车又向前驶去了。信封上是字很工整却陌生,署名是姑妈。看来是找人代写的。她心情压抑地拆着信封。

乔找了个台阶坐下来。风吹过来了,带着些凉意。她微微一颤,突然看见了头顶苍白的天空。空洞洞的,里面有什么呢?清晨的雾有些浓,远方的一切都看不真切。有绿色的树影,轻轻摇曳;有说话的声音。也许有人就要走来了,也许就要离开了。看不真切,什么都看不清。

乔的家乡在山区,确切的说,是一个地震多发区。虽然多发,但也只是小灾小难,房子震脱几根梁架子,修一修就过去了。原本这样的地方早该不住人的,因为偏远,政府也没怎么过问,加上多数人都是世世代代躬耕于此,田里洒的都是几代人的血和汗,谁舍得走呢?农村人,没有文化,自觉得搬搬离离的也麻烦,就一拖再拖。

天有不测风云。在乔初三毕业的那年暑假,一场似乎积蓄了很久很久的大地震轰然爆发。乔还记得是一个周末的午后,正写完作业起身喝水,周围的东西便剧烈摇晃起来。一开始只以为是小震,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外面的嘈杂声四起,慌乱的脚步声,孩子的哭声,尖叫声……此时父母没有和乔在一起,他们多半在田里。她连忙躲在了桌子底下……不断有东西砸下,轰隆轰隆的。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自己在哪里。她的意识渐渐苏醒过来。很凉很冷。她开始望了望周围。能跻身的地方也就这么多了,她的腰还是歪着的。她不敢动。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冰凉的石壁。难道就要一辈子呆在这里了吗?她沮丧地低下头。爸爸妈妈呢?一阵酸楚流上心间来。她想哭,但最终没有。

等待救援是个漫长苦涩的过程。几天了?还是几个月了?不可能是几个月,自己又不是神仙。嘈杂声又响起来了。她费力地睁开眼,看见头顶一片过亮的白光涌进来。最后一块大岩石被小心翼翼地掀起。

“又发现了!”有人大嚷着,“快去请求支援……”这只是乔失去意识前的事了。等她醒来,自己躺在用帐篷搭成的简陋的急救部里。她不顾一切地冲出去,这里离震区很近很近。在一片废墟中,她完全没有估计自己手掌的力量。她奋力地掀开岩石,谁也拉不住。手掌被瓦砾划破,指甲被重量残损地惨不忍睹。她的耳朵里传来勘察人员的声音:“地震8.0级,共计余震7次……现距地震结束已有192小时,再有生还,就是奇迹了……”

乔那双血肉模糊的手陡然停止了。她的泪水滴落在了上面。后来手掌的伤疤渐渐好了,但指甲已经长不回原来的样子。扭曲得厉害。乔来到离家足有六小时车程的小镇,独自读她的高中。对于父母生还的消息,她从没奢求过。买了一副有着绯红的颜色的指甲,掩盖她的过去,掩盖真实。

信上的语气很着急也很恳切,姑妈让乔回去,以后她会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还委婉的表示,乔的父母已经确认死亡了。

04

有些人在的时候,我就走了;有些人走的时候,我才来……

像是空城,无人来往,无人过问。

太阳开始探头的时候,雾气渐渐消散。乔站在图书馆门前等瑶子。昨天和她约好的。她的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封信,眼睛里没有光彩,但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难过。

瑶子居然迟到了,她的身影由远至近跑来的时候,看上去有些虚弱。曾经她可是活蹦乱跳的。她们互相没有说话。似乎各自存着各自的忧伤。瑶子的忧伤是什么呢?也许和乔比起来还微乎其微,但是对于瑶子,却已经把她掐得难以喘息。

树荫下,有几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在唱着歌谣踢毽子。瑶子的眼里突然升腾出一片雾气。一个女孩的毽子掉落在地上,瑶子捡起,轻轻向上一抛,很轻易地踢了起来。几个女孩子都停下来看着她。乔静静地站在一旁。她踢着踢着感觉鼻子越来越酸了,心温热温热地,有些烫。她不知道这种喊觉是什么。唇齿间,缓缓轻轻呢喃出一首歌谣。

是校旁音像店经常放的一首王筝的歌。很慢很清幽——

单纯幸福

年少时有多勇敢

她唱着唱着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滑下。

昨天她回家的时候,母亲在和父亲通电话。她在房里,听见母亲隐隐约约的哭泣声。时高时低,时起时落……很久很久。偶尔能听见母亲甚至有些低声下气地央求:“你十多年前出去打工时,都答应我跟瑶子的……可是……现在呢……你怎这样……”她安慰不了母亲。这个一生任劳任怨的传统妇女,受了多少委屈。寂寞了多少年,日思夜想,等来的却是一场空。

小时候也曾有过呢。一家三口和乐地在一起。父亲喜欢把她举得高高地荡秋千。父亲的臂弯,清晰的触觉还有很浓的汗味,到现在都那么真切。

越长大越怀念

年少时有多勇敢

骑单车

摔再痛也笑着哭

声音缓缓地流入心田。瑶子的声音并不那么好听。不温柔,还伴着些沙沙的。但此刻好像天籁。像电影的慢镜头。毽子还在一下一下地踢着,随着歌的节奏,一起一落。瑶子曾经也是羊角辫一翘一翘的,很活泼单纯。进入初中,就改了短发。

一首歌终于唱完,瑶子停下来,眼泪终于像毽子一样啪嗒落地。

“姐姐你踢得真好,为什么要哭呢?”传来一个童稚的声音。

瑶子没有回答,径自走进了图书馆。乔缓缓地跟在后面。

05

乔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的指甲。月光底下,只是惨白。

“乔。”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是瑶子。

“这么晚了,不睡吗?”乔说出口才发现这是个多余的问题。瑶子和自己的心情是一样的。月无眠,人却没有闲情逸致。

瑶子倚着床边地板坐下来,把头靠在膝上。突然发现自己没有一点力气了。

“乔,好寂寞。这个世界都是空的。”

乔张张嘴,没有说话。瑶子感觉手触到了什么,一看,发现是那本乔借的普希金诗集。泪水又毫无预兆地滴落下来,滴在书的封皮上,字迹缓缓晕开,变得模糊不清。月光笼罩里的苍白中,她感觉到乔挨紧了自己坐下来。乔的脸上,流淌了些水珠。她触上去,竟是冰凉的。

“乔,你的眼泪是冰的……”

“不,那不是泪……是水珠。我眼睛里的水珠,一直一直是冰凉的。”

沉默了许久,乔伸出她的十指,喃喃道:“知道这里面藏着什么吗?那是我私藏的忧伤,没人能打开,没人能触碰。那是我自己的。表面掩盖的,是无法比拟的光鲜。有时候,光鲜底下,藏的是最最不忍揭开的伤痛。”

“我害怕死了……在晚上用被子裹紧自己,但还是冷。然后一个哆嗦,把我打得几乎昏眩……我好害怕,好无助……”瑶子更加得抱紧了膝盖,蜷缩着。

“所以我活在我想像的虚假中。所有的伤感别离映衬的只是虚假的身影。这个世界落寞得好可怕。但也许有一天,我要揭开我虚假的指甲……”

瑶子的头轻靠在乔有些冰凉的肩上。脸上仍旧肆无忌惮地流泪。乔眼睛里的水珠也变得越来越多。无处安放的伤痛的青春,在这一刻倾泻着。怀着各自不为人知的忧伤。

06

尾声

乔踏上了回家乡的长途汽车。家乡,只不过是一片贫瘠荒芜的土地罢了。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只带了一些书和一瓶水。那些衣服和洗漱用具嫌累赘就放在宿舍了。自己只是个徒步的旅行者。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人在就足够。乔幻想过自由自在的旅行者,说得跟确切应该是四处流浪。带着几张唱片,两手空空。但现在的乔是要回去。也许回去后生活就不一样了。

长途汽车上的气味并不好闻。各种各样的人都挤着。带着大包小包的农村人的酒糟味、鸡鸭身上的味道,还有些烟味。这些都是表情陌生落寞、生活麻木的人。其中,会不会有瑶子的父亲呢?

谁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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