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妲己
1.纣王
君,你可知,这大千世界,我只为你动心。
沾满晨露的牡丹,有十二分娇羞,可我却无心再赏;穿过山间的春风,多了几丝柔情,可我却无心再追。
那日猎场,如火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空气中隐隐浮着水汽。你跃马扬鞭,衣裳猎猎,在林子里挥汗。你精准的箭法,百发百中,使得我都甘愿做你箭下的亡魂。身边的姊妹都开始催促逃离这危险的地方,我的步伐虽时刻在前进,可我目光始终没从你身上挪走一寸,仿佛世界都剩那么一个只能容下君的身子。
我要成为他的妻子。我这么对姊妹们说,不料却引来她们的大笑。
姐姐说,我们是成精的妖,他却区区一个凡人,不让人笑掉大牙。
我说我偏要成为他的妻子,就让你们笑掉大牙!
妖经过千百年的修炼,方可修成人形。可我们功力尚浅,未到境界,于是,我废去一条性命,只为拿它换来人形。姊妹们将我当作怪物,为了一个短寿的凡人竟这么牺牲自己。她们不懂我心中的情,那是致命的毒,若置它于不顾,我将会丢尽九条性命。
浩大的商王城,一眼不能入全城,仰首见其冲云霄。
“让道、让道!”忽然间,不知从何处冲出来一群官兵,驱赶着街道上的百姓,这样生生地开出一条大道来。
“纣王出来了!”身旁突然有人这么低语了句,听起来无比恐慌。随即,街上的人纷纷下跪,我独自一人站着,不知该如何。身旁的人悄悄伸手扯我的裙摆,“姑娘,快跪下。”
我偏不跪下。
官兵见此纷纷拔剑剑上来要挟。
在不远处停住的步辇,一只手从里拨开帘子,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出现在眼前。一对剑眉尽显气势,他的目光里撩过一道清波,而后伸手喝住了我身前来势汹汹的官兵。
“你,上前来。”他伸手指着我。
我自然是喜不胜收,竟如此轻易地站在他的身前。
他凝视了我许久,看得我些许羞涩,忽而哈哈大笑起来,“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美人。他竟然这么直接地称乎。起初化作人形,我心中自有百种焦虑,生怕这张脸皮生得不够好看,给人笑话了。想此刻,这种种不安荡然无存。
“报上你的名字。”
“苏妲己。”
2.师延
后来,我知道,那令人惊叹的王城叫作朝歌。
再后来,我必然地遇上了乐师师延,他是帝辛最赞捧的乐府宫人,有歌舞的地方定有师延的身影。可我偏偏不喜欢他,欲杀之而后快,只因他的软弱。
初始,我学着宫人们舞蹈,却如何也习不会,苦闷之时对着圆月跳着我族之舞。当年和众多姐妹折腰甩袖的情形浮现眼前,如今却只身一人。帝辛虽宠我万分,我所求尽被满足,但唯独这歌舞让我心底寂凉。
帝辛正是在那时刻出现在我身后,身为妖的我竟丝毫没有察觉。是我松懈了,久住朝歌,竟真把自己当人了。
也正是那一日,帝辛说他爱上了我别具一格的舞蹈。似水荡漾,如云绵柔。帝辛这么评价我的舞姿。他不知我心底烧着的火,滚烫得快要将我少成灰。若知他喜欢,我大可不必为他苦学凡人的歌舞,但是那为心爱之人而付诸一切的心仍让我雀跃。
为了配合我的舞,帝辛翻遍整个朝歌城也找不出一个适合的乐师,甚至还向民间发布了告示。
师延正是在帝辛愁眉蹙额的时候出现的,或说是被要挟来的。听闻他是从夏王那投奔而来的,如此弃君实为懦夫,我更瞧不起他为活命而奏乐。显然帝辛也很喜欢他,竟弃他“罪人”一名。
从此师延便与我一同出现在殿堂之上。他奏乐,我起舞,帝辛一度说沉醉于此无法自拔,日日夜夜不停歇才好。
我心中自欢喜,却也忍不住使性。“大王只需把酒欣赏,妲己却要流汗卖力,这不公。”
帝辛却朗声大笑,厚大的手掌轻而易举地将我的腰抓住,“美人,本王依你。”
我正疑惑地想问依我何,他便抢先和我说道,“你若开心,便跳一支;你若烦心,便同我把酒言欢。”
此话当真?我一直没问出口,因为我早已知晓帝辛的回答。我似乎又抓住了缠绵的山风,拂过我如玉的肌肤,带着几丝暖意。
于是,我便少了机会见着师延,心里多少欢快。
3.炮烙
不知何时起,帝辛的不得民心渐渐扩散开来,成了无法收拢的伞一般,马上就要被捅破了。心中的焦虑更是如同雷雨也浇不灭的三昧真火,帝辛兴许怕我担忧所以在我面前表现地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实则我历历可见。
我欲多少化解帝辛心中苦闷,却不知所措。
师延吹奏弹拨的节奏我都无法跟上,帝辛却也未曾指出我的心不在焉,或说他自身也心不在焉。
几日后,帝辛却问我,美人是否愿意与我出游。
他的目光如同渴望玩具的孩童,可怜巴巴,我轻易失去了拒绝的余地。
碧天白云,青山绿水,帝辛的眼中却无法映照出来,甚至也没有我的容颜。
我与帝辛携手走在繁密的树林里,他那可以将我的目光抓住的笑消失不见。纵然他缄口不言,我却对他所想之事心知肚明。
不幸的是,墨云翻卷、黑色洗染四下,帝辛毫无知觉,依旧蹒跚漫步。随后冰凉的雨渍打在身上,星星点点湿了衣裳,帝辛仍未察觉,我便安静地随着他的步子而前行。
忽而一道白光从天尽头直直劈下,刺痛着双眼,忽而滚滚雷声如万人擂鼓,震耳欲聋。自小我便惧怕雷电,此刻不禁吓得握紧了帝辛的手,咬得下唇开始开裂了。
“美人。”帝辛这才感知到了周围的变化,转头看着我,有几丝疼惜,“本王竟忘了你惧怕此物。”他伸手替我拭去唇角的血丝,像安抚一个孩儿般拍着我的肩膀。
男人,就会保护好自己的女人。帝辛这么说,我也对此深信不疑。
为他一句话,我抛弃了所有的顾虑。因为他那一双坚定的眼神,我第一次在雷雨中抬首直走,毫无畏惧。
暴雨停息之时,一处景象映入我眼中。那是一株被雷电击中的大树,跳跃的火苗噼里啪啦响不停,上有一列黑蚁爬行,几乎都受不住热落下被烈火吞噬。
“美人。”帝辛拍拍我的手,示意我继续向前走。
“大王,妲己倒是想到一个法子。”
民不顺,则施以暴刑,民顺则安康。
竖铜柱,浇热油,燃大火,使人行。
渐渐地,炮烙之刑抑制住了那些蠢蠢欲动的义军。帝辛很是开心,而我却被冠上一个难听的名字——祸水妖姬。给我起名的正是帝辛的叔父比干。
4.比干
自我入朝歌,便有一人与我相看两相厌,恨不得将另一人打入万劫不复之地,那便是帝辛的叔父比干。
比干是个聪明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仅如此,还能将国政处理恰恰得当。我自然是欣赏佩服他,但他却从始至终都不曾给过我一个好眼色,但只要能为帝辛保住万人之上的位置,我愿意咽下这口气。
我出现在朝歌的第二日,比干便上谏帝辛说,此女必将亡商。
帝辛多日不理国政。
我像是喝着和姊妹们清早采的蜜露,浑身都甜腻腻的。我不知,帝辛会这般爱我,他生气的模样如同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我开始百般讨好比干,望他能改变对我的看法,可却使得他更加厌恶我,恨不得对我施以剜刑。
而自我提议炮烙之刑后,他更是到处宣扬“妲己为祸水妖姬”。他对我是恨之入骨,对帝辛是痛心疾首。我始终不解,为何他要如此这般,将我逼向死角,不留余地。
我已用尽了气力,再想不出什么法子来,无奈只得回去请教我的姊妹们。
平日要好的姊妹们,此刻在我身前却成了两拨人。一拨看不起我的做法,连连走人,而另一拨人则是羡慕我找到了一个十二分宠我的男人。
姊妹们自然是给我出了好些主意,我都一一记在心上。可我万万没有料到,我一个计策未施,竟被比干占了先算计了。
那日他竟当着帝辛的面,赠我一毛皮大袄。我闻见了姊妹的气味,那鲜红的颜色刺痛了我的双眼,定是他日前尾随我,知晓了一切,那刻我便发誓要定要他血债血偿。
而帝辛则是为此开心了好几日,他说,叔父终于认可你了。他让我时刻穿着那件看似温暖却穿着冰冷的狐裘,我的眼睛一点点地酸了风景。
些许时日过去,我琢磨出一个法子来。
正是用餐期间,我装作心疾倒地,生是从体内逼出一口鲜血来,真有些天旋地转。
帝辛急得慌忙将我扶起,他紧皱的眉头像是拧成条状的衣裳,我却笑了。我只觉得,为他这一身深情,纵使我灰飞烟灭又有何,我始终是得到了世间最厚重的爱。
“美人,美人!你这是究竟?”
“大王,妲己只是旧病复发罢了,撑过便好。”我喘着粗气为他抚平皱眉。
“那要多少时日?之前怎不与我说起过!”帝辛的眉毛再一次拧成一团。
“这病发得也突然,妲己已有一年半未曾发病了,心想已经痊愈了呢。”这话必然被帝辛斥责了一番,未饮药何来病愈。这正是我想要得到的,于是顺水推舟地说,药引难寻,需有七窍玲珑心。
七窍玲珑心,何处可寻?帝辛像是找到了一丝希望,慌忙传召下人。
圣人之心有七窍。我如实回答他,大王的叔父便是如此,可是……我撇开头去。
“没有可是,美人!”他打横将我抱起,吩咐下人道,“将比干的七窍玲珑心取来!”他的眼里没有一丝犹豫,坚定地如同波澜不起的汪洋。
我终究是胜过比干,轻而易举地将他那滴血的心握在手心,稍一使劲便碎了一地血。
5.姬发
我开始将自己埋葬在师延的乐声中,从此天长地久。
但这欢喜日子却过不了多久,很快便收到战报。周王声势浩大,拉拢各方势力,欲亡商。
帝辛曾冷笑他们不自量力,姬发小儿不过是只在丘土之上集结势力的蚂蚁,不管来多少都可轻易碾死。
但是帝辛的胸有成竹却日益空荡。渐渐地,他开始不理战事,整日在歌舞中灌酒。
美人,美人,再来一杯,不醉不方休。
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
男人会保护好自己的女人。我不知是否是我太过相信,总之帝辛已无力做到。
朝歌开始笼罩在乌云之间,瘴气四生。我本以为,瘴气只生在邪处,可偏偏这里也开始滋生。宫人开始荒靡,郁郁终日,不少人卷起钱财逃离这个曾经欢歌笑语的地方。我看在眼中,并不阻拦。
姬发的军队步步临近朝歌。那方号鸣鼓响,这方夜夜笙歌。
帝辛终是放弃了。
牧野之战,帝辛派出的百万大军瞬间被掀翻,噩耗很快便从军营传回。血腥味被风儿带到我的唇边,不禁伸舌舔了一口。
我并无惧怕之情,也并非绝望,而是我那颗跳动的心早已随着帝辛的萎靡而死去。
我似乎听见了周王军队的鸣号声,一声声划破天际,散了朝歌多日的乌云瘴气。我看见帝辛身着珍贵的丝绸大衣,项戴光泽鲜艳的象牙珠链子,高歌踏上鹿台之上。
我似乎又看见了跳跃的火花,如同夜空闪耀的明星。它很美,可我却一点儿也不喜欢。
帝辛还是离开了,他没有保护我,亦没有保护自己。我没有流泪,因为我始终不怀疑他的话。
姬发丢给我一箩筐的罪名,与民间说祸水妖姬不除,天下终不得安宁。
好一个祸水妖姬!我一度以为,我胜于比干,却不料我败于死去的他。
那让我远观数遍的断头台,如今不断逼近身前。
帝辛与我确实败在了周王他们手上,但我们却不曾败给世俗。
我看见了那一道刺瞎眼的光,在地上划过一个动人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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