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

（一）

乌村在下了28天的雨后，天空竟然出了太阳，哪怕浸泡了太多天雨水的地面，到中午的时候就被太阳晒得不留水迹了。

王发抱着被子走到大操场上去，把别人的被子推到旁边去，大大方方的把自家的被子晒上去。那神情悠然似乎不是第一次这么做。她迎着阳光，不禁眯了眼睛，恍惚又见到自己刚来不久时的样子。

那时见到不合理的现象，还会露出惊讶的神情，那时她见楼下看门的吴妈自如地把一晒得平整的被子挤到竹竿的最边上，隆起一坐小山一样的姿势。吴妈见到她，咧嘴笑道：“小王啊，来来来，我和你一起晒啊。”

那时王发傻透了，明明是看别人做了不对的事，自己却反而更尴尬，显得局促不安，到最后只匆匆说了句：“我下次晒吧。”便飞也似的跑开了。

直到她的被子也被挤了好几次后，王发才发现自己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乌村所有的人都在挤别人家的被子，而一个转身自己的被子也在被挤。乌村的人就在这样的拥挤中乐此不疲的，忙碌的过着。

闲在家里的妇女会搬张凳子坐在操场上一个下午，你看她眯着眼打盹儿或低头飞速地织着毛衣，似乎外界的事都不关心。远远的有人抱着被子走过来，就忍不住抬头的是刚结婚的女人；有人抱着被子走过身边，略抬头的是有些年纪的女人；等抱被子的人背过身时，不抬头目光却飘过去的，是成了精，顶聪明的女人，就好像吴妈。

有次，一抱被子的人在挤别人家的被子时，瞥向正织毛衣的女人们，而当目光不期而遇，其他女人都慌张的显出淡定的神色，只有吴妈迎了上去，那眼神像多年不见的故友，街头偶遇的欣喜，“嘿哟，来晒被子啊。”

“是的呀，今天太阳好……你毛衣打得快啊。”

这种化解尴尬的能力乌村的女人几乎都有，但只有吴妈能像真见到亲人般的浮出满脸笑来。这种笑容王发刚搬来的时候，的确感觉到如被子吸收了阳光般的蓬松感。但看到吴妈轻松的挤开别人的被子并笑着邀她共享时，王发感到沿着后背留下来的，的的确确是一股冷汗。

对于这种现象，感觉不自在的，大概只有王发了，她仍不愿意加入“挤被子”的行列，她说的“下次再晒”也被无期限的延长。

在下了几场雨后，被子终于潮得王发概不下去了。天还没亮王发便摸黑到了操场，大家都没起吧，操场的晒被子杆上没有一条被子。等王发愉悦的晒上去被子时，她想我要等下一个晒被子的人来，然后告诉她我晒到中午便让给别人，大家完全没有必要去挤别人家的被子……她这样愉悦的想了很久，哪怕初春的早上还很寒冷，却已经感受不到了。

“这算什么冷呢？等太阳出来了就好了。”她对自己说。

（二）

吴妈是六点钟起来的，她推开门一看咕哝了一句：“怎么下这么大的雨哟。”

突然在雨帘中，她似乎看到一个黑点慢慢的朝她挪过来……这一次她抬起了头，一直盯着那个不断放大的黑点，近了，近了，是被子……是王发？

“扑哧——”吴妈忍不住笑了起来，多滑稽啊，不愿意和她们一起挤被子，大清早的抢着去晒反而还被雨淋成这样，哼——城里来的大学生！

吴妈随手拿起一扫把，等到王发走近时她未笑但却发出了笑声：“哎哟呵——”

王发此时才看到她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王发不知道吴妈是要说“哎哟呵，起这么早啊。”还是“哎哟呵，淋这么湿呐。”

王发尴尬地收拾满脸的窘迫，道：“昨天忘了收被子，今天去收又忘带伞……”

吴妈点点头，仍拿着扫把，似乎对于王发为什么淋这么湿的原因并不感兴趣，听到她解释，依旧是微笑着的说“哦，是吗——”

王发早知道吴妈是顶精明的女人，她明明知道，这样的理由是多么的牵强，但只是一句淡淡的“是吗”便又将她打回了原型，她只是扫着地，但说不准内心已经在疯狂地笑话她了。王发只感觉自己心里如火烧般的难受，而冷衣服又粘在身上。冷的冷，烫的烫，她仿佛跌入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王发呆呆的又站了会儿，看已经背对她的吴妈弓腰扫着地。

“哟——还站在，快快快，上屋里擦擦去。”吴妈放下扫把，眸中流露出王发看不懂的波动。王发怔怔的看着吴妈有些紧张的神色，想看出吴妈到底是不是真心的，但这是吴妈已经推着她走到了楼梯口。

“也许，吴妈对我还是有点真心的。”王发这样想着，身后便传来了吴妈的一声嘀咕，声音不大不响，正好让她听见，“这雨下得倒是早啊——”

（三）

这场雨下得早，却结束的很晚。在下雨的期间，男人们照例是聚在一起打牌，而乌村的女人更是不会闲着，她们不过是把聚集地从操场迁移到到了楼梯口。

女人出去买菜或回来时总会在楼梯上相遇，那是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块便聊上一阵子，反正下雨天不用晒被子，她们的时间被无限地放长，似乎她们的正事儿便是晒被子。

王发上下楼梯时总能看到交谈着的女人，她们花枝招展的笑着，等人一走近便刻意地压低声音，或者故作轻松含糊地扯到另一个话题上。她们的转换是最有默契的，不用经过排练，便能顺利的接下你突然转换的话题，还不时做恍然大悟状。

但王发是清楚的，她的背后是许多双盯着她看的眼睛，像小太阳，晒得她直冒汗。有时她会恶作剧似地转身，借故忘带东西的挤过她们中间，碰到那些女人们掩饰的目光，先笑着说：“哈，忘了带钱包。”

“是哦，下次注意点就好啦。”

多么温馨的提醒，久而久之，王发竟然就习惯了。再在很多次的尴尬后，王发也不知不觉地加入了楼梯交谈的队伍中，她乐于听她们搜集来的小秘密，有时王发也会提供点谈资，看到她们“原来是这样子”的神情，她感到满足。

“真的啊？她真这么做？”

“可不是吗？谁想的到啊”

“来了，来了……你这芹菜买的真不错啊。”王发看到楼梯口抱着花色被子的吴妈正朝楼上走。

话题确实转化的很快，王发露出一个鄙夷的神色，但仍接过了她的话，道：“挑了很久的呢。”

这时王发目光与吴妈碰上，仅是一刹那，王发却感觉看了好久。省略了客套，彼此只是不说话的点点头。吴妈快要走过王发身边时，王发感觉吴妈又笑了，这该死的笑容！王发不动声色的挪了挪，便正好堵在了吴妈的面前。

吴妈眸中闪过惊讶，但很快便消失了，她笑道：“小王，你淋雨病了场倒发福了啊。”说着，便绕开王发走上楼去。

王发冷冷的看吴妈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终于吐出三个字：“老狐狸！”

之后又聊了几句，王发便走上楼来，见吴妈把那条花色被子递给一位老人，只听见那老人感激地说：“老吴啊，你总是把自己的被子挤开来晒我的，这多么不好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