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遭遇的两份母爱何郑

2012-05-19 09:36 | 作者:雏燕 | 散文吧首发

我遭遇的两份母

何 郑

【一】

爸和妈妈去城里打工了,家里的三亩责任田都荒芜了,山鸡在里面下蛋生子儿,狐狸在蒿草丛里窜来窜去。爸爸和妈妈不在的日子里,我常到地里找野鸡下的蛋,野鸡蛋一窝一窝的,拿回家来,用泥团裹住后,放在火里烧熟了吃。我经常是灰头土脸的,五间房子里挂着的棒槌一样独一无二,数我最大,我行我素,正是天马行空随心所欲,想干啥就干啥,既当司令又是兵、和尚打伞愿干啥就干啥,真是无法无天,学校里也不想去了,一想起英语马老师,他那么尖刻,我就更不想去了,回到家里就是睡觉,睡醒了没事干,就想去外边逛一逛,小道旁、马路口,山沟边,小河里,头上,在那里,我想咋个玩耍就咋个玩耍,那里都成了我的逍遥自在的乐园。星期日,我可以整天不回家,上树掏蛋,一阵风刮来,把树股子也被风刮弯了,飞来摆去好像荡秋千一样,我像挂在树上的猴子,没有一点畏惧感,还乐的哈哈大笑,感觉多愉悦啊。秋季节,袭扰桃树上桃子,还有杏树上的杏子,李子,苹果都是我袭击的目标。可是,有时候也感到没意思的很,躺在地上,看着蓝蓝的天空,眼睛盯着像战马一样的云朵奔跑,有时觉得像蚂蚁一样的云好玩。有一天,我在河坝上玩着,云儿翻卷起来如盛开的莲花,在山顶上开放,似乎都是长在山顶上,不知不觉白莲花就变成了黑牡丹,颜色就变得越来越乌青了,不安份的她们慢慢摆脱了生养她们的山顶,没根的黑牡丹就像蒲公英的花絮一般漫天空飘荡开了,不知何故就伸出了金色的爪子,银色的爪子,四面八方乱抓,似乎要把天撕破,把山摧毁,又像千万把大砍刀到处乱舞乱劈,在里边好像有亿万张嘴同时呐喊,声音巨大,惊碎大地,移动高山,我在树下也没感觉的到,黑牡丹也长得迅速,如希腊神话故事里的魔鬼一样弥漫天空,早看不清她的模样儿了,那种颜色黑的使人感到压抑,沉重。我躺在地上任凭风吹淋,大雨好像能洗刷我心中的无聊,一双眼睛盯着天空。黑牡丹可能感到困乏了,使出了浑身的力量也奈何不了世上的任何东西,就委屈的伤心了,便铺天盖地的哭泣起来了,泪水一串串的,水滴如珠,狠狠的砸在地上,顷刻,地面上开满了水花,开在洼地,长在水面上。我浑身没有一处干的地方了,爬起来、向崖石镇方向一望,村庄在一片雨雾中,学校里的钟声也响了。我开始往回走,肚子里也开始呱呱的叫唤,伸了伸腰。我来到学校门口,一边走,一边读着墙壁上用红漆写的大字:“全面实施九年义务教育,扫除青壮年文盲。”学生们已经走光了。我一直向前走,路上烂泥被人踩得十分难走,大概是学生们刚走过的,我心里想。突然,有人在后面一把抱住了我的腰,我没提防,就一起跌倒在地上,在泥里滚了一个团,我爬在泥地上不由得生气:“啥松哩,把人弄了一身烂泥。”“你咋骂人呢!”他说着向我就是一拳,打在我的肩膀上。我一骨碌爬起来,看也没看是谁,也还他一拳。“你眼瞎了吧,你看是谁!”我细心一看,原来是张小山。“嗷,嘻—嘻,张小山,你咋在这里?我没看清楚呢。”张小山迎面拥抱住我,把我抱得起起的,我的脚离了地面,旋转了一圈。张小山失去了平衡,和我一起摔倒在地上,又滚了一身泥水。俩人玩够了,才站着说话。张小山常和我一起玩,他妈妈也打工去了。张小山说:“贺牛娃,你到那达去了?到处我找不见你的人影,老师让我一定要把你寻找见,叫你赶快上学来。已好几天了,老师也着急了。”我说:“你能寻得见我吗,我走的都是鬼不下蛋的地方。”“鬼不下蛋?你就去下蛋?你总得见一见老师吧,班主任她经常过问你,听说你一个人,她很放心不下你啊。”我听了鼻子酸酸的,不由得我泪水刷刷得流下来,我觉得几颗泪珠滚过面颊冰凉冰凉的,内心里十分悲哀。我说:“李老师吧?别看她是个女的,她是个好人。”张小山还说:“李老师到你家找了几回你了,你家的大门总是锁着,不知道你到阿达(方言:哪里)去了。”我就像是一头让崖石人赶到店子岭林子里的牛,几天没人管你吃了没,没人管你喝了没,我还不如牛呢,牛呢,过几天主人耕地用的时候还要满林子里找见呢,可我没想到老师还过问我。这一段时间里,我就像从一棵大树上落下的一片树叶,在飘落的过程中没人知道会遇到想不到的风雨,随意落在沟边,河边,或可能撞在石头上,沙滩上,也有可能在即将落地的瞬间,刮过来一股风,又把它吹得翻几个滚。“贺牛娃,别难受了,老师,她要我把你叫回来,到学校里来,不要胡逛了,”张小山推了推我,我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那味儿在肚子里翻江倒海,说不出的苦涩,似乎那苦涩要滚滚流出来,可偏偏又流不出来,胃里有点蠕动的痛,如掏空了一般。张小山的眼睛盯着我看,他眨动着的小眼睛闪着狡黠,我的眼睛显得有些混沌,女老师的眼睛如魔鬼的一张画皮掩盖在张小山的脸上,他的脸面流露出撒旦的神态来。我的头也有点疼,我想,胃痛和头疼可能是刚才淋了雨,受了凉引起的。张小山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我看着墙上的红标语:“普及九年义务教育,扫除青壮年文盲。”这时,我觉得憋尿,我就把鸡鸡掏出来,就把尿撒了一墙。我在尿尿时想,张小山的妈妈也有三年没回来了。听大人说,她生得好看得很,是惹人的货。

【二】

我像一只失去了巢的小鸟,怀着一种说不清的心情,在学校大门外面徘徊了好几天,一直不能够跨进校园。一天上午,我在校门口溜达,班主任李老师走出来了,她叫住我:“贺牛娃,快过来!”她几步赶过来,走到我面前。我低着头站着,一双眼睛看着她的鞋子,脚穿着白色的袜子和粉红色的鞋,一白一红的两种颜色的映衬,她的腿显得很干练。她的手在我头上抚摸着,我觉得好像有一股电流从全身通过,头发似乎都竖起来了,我觉得我的头发很乱,这时,我才想起我从来没洗理过头发,一定长得像野人的一样。从来没人像李老师这样的,我一直没敢抬起头来。“跟我来吧!”她说。李老师在前面走,我低着头看着她的脚,跟着她来到她的住室兼办公室。李老师在脸盆里倒上水,把我拉过来,在一个圆圆的镜子前说:“你过来,你看,你成什么样子了?”我抬头一看,明亮的镜子里,映出了李老师和我来,她在笑,嘴角露出两个酒窝,她的眼睛会给人抚爱和亲切的感觉,充满热情的目光凝视着镜中的我,她诡谲地一笑,她的眼睛好亮,能撩动人,她朝着镜子努了一下嘴,真是个大美人;我真像见到了太阳一样,连心里都明亮亮的。我呢,头发蓬蓬如堆放的乱草堆,满脸污秽,还有汗水流过的痕迹,脸上流露着一种痴呆的表情。在李老师的对照下,我觉得我真是丑极了。李老师说:“快洗一洗。”说着她就拿过肥皂让我洗。李老师一边帮我洗,一边和我交谈,说着说着就说起她的身世来了。李老师在七八岁时就死了娘,父亲离开了她,到几十里外的一个寡妇家里安下了家,由于那个寡妇凶悍,父亲从来没有照管她的生活,也顾及不上她,她一个人十几年,有时没吃,饿的不行就偷生产队里的萝卜煮着吃,有时生吃。天里穿的是单衣服,单裤子,时常没换洗的衣裤,衣缝里常有虱子挤得满满的,头发里白花花点点的,那是虮子啊,李老师说着说着泪水就下来了。她说,你现在的样子,就和那时的我一样。她还说:世上的事,你说不清,我那时活得很苦啊,可是没人指责父亲的不是,反而说我是个懒汉,二流子,你说这公平吗?妈妈死的早,据说是生我时死的,她咽气时,我家屋里飞来了一对白鸽子,停在灵堂上面的浮梁上不飞走。父亲没有一点责任吗?一只母鸡孵出了一窝鸡子,没带满月,鸡子和鸡窝都没了,只剩自己,你能说这不是一种悲哀吗。不过,你比我幸运,你父母健在,他们对你的教育是有责任的,但你要对自己应当负责任,不可自暴自弃,误了你的前途。那时,我虽苦,可我没放弃学习,读书铸就了现在的我。父母是一层天呀。每一个不幸的家庭背后都有一个不负责任的率性的男人或者是女人,就像天地能包容养育万物但也会带来灾难一样,给你的只是一种无奈。用平静的眼光去看待吧。后来我长大了才醒悟了李老师的话,当时我还不懂得这话的意思。我从李老师的住室走出来,觉得心情平静了许多,不由得哼起了歌儿: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咳咳哈……

我终于坐在教室里了,李老师让我和一个好学生坐在同一排座位上,叮嘱她要帮助我的学习。班主任李老师给我们讲授的是语文课。那天,李老师上的是上午第二节课。第三节课是马老师的英语课。谁想那天我让李老师伤心透了,失望极了。

上课的钟声响了,我和同学们都整齐的坐在座位上,唱着歌子等待马老师来上课。歌声一停,马老师踏进教室,走上讲台,同学们齐声喊:“老师好!”“同学们好。”马老师说。她目光一扫,说:“哎,四十九,今天你们班怎么多了一个人了?”她填完教室日志问道。“老师,贺牛娃来了!”有一位同学说。马老师的目光就在我脸上不停的扫描,我觉得她的眼光很厉害,有点不敢看她。“OK !OK! A cow does n‘t eat old grass. 我听人说过了,好牛,好牛不吃回头草啊,贺牛娃,你回头了,你可要表现好一些呀,对得起班主任呀!”她把“好马不吃回头草”的熟语改了用来数落我。我听了她的尖酸的话,心里像吃上了一只绿苍蝇,不由得感到恶心,我在同学门的哄笑中满脸发烧,火辣辣的,脸色一定像红缎子一样红。马老师也逗笑了,我觉得她的笑阴森森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节课她讲的是啥内容,我一句也没记下,我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下课了,马老师走了,我坐在座位上动也不想动,同学们一哄而出,喊着:“好牛不吃回头草!”“好牛不吃回头草!”我就爬在桌子上,听着同学们的喊声,觉得马老师上课前的话是故意的,不由心灰意懒,打不起精神来,不知何时我就睡着了。

……我在河滩上玩着,吹着口哨,高兴了在地上打几个滚,河里的鱼真好看啊,和我一样自在,真想跳进河和它一块儿玩一玩,鱼儿就像一根钉子把我钉在那里,看的入神。突然,有人大喊,我回头一看,不好,爸爸拿着棍子打来,打在我的头上,我抱头就逃,爸爸追上来,接着又打了几棍子,好疼啊,我不由大叫起来:“哎啊,哎啊,疼死我了。”周围一下子围上了许多同学们,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我抬头一看,马老师站在我面前,举着教鞭气势汹汹的样子,我才知道不是爸爸打我,而是在我迷离迷糊里,马老师的教鞭打了我。我的口水流了一滩,袖口都湿了,书上也有一些。我眼皮松松的,马老师厉声的喊道:“贺牛娃,站起来!”我慢腾腾的站起来,我心里觉得自己有不对,可是很反感她了,有一种逆反心理。马老师见我冷漠的模样,举起教鞭又向我打来,我当然不愿意白受这一棍,伸手一把抓住了教鞭,一拉,教鞭就在我的手里了,马老师向前一个踉跄,我把教鞭扔在地上,把头昂起一副漠视的样子。马老师没有上课,把我叫到教室外面,眼睛睁得贼大贼亮的,好像要吃了我一样,盯着我,一把抓住我的上衣,一拉过来又向后一推,把我撞在墙壁上,我咬紧牙关没有吱声。她挥动着教鞭,大声训斥我,吼道:“你咋这么牛气?哦,谁把你请来的?是你的那个先人请你来的?瞎子有眼睛,睁眼不认人。你爸爸养下你,真是亏了人了,你爸爸上辈子亏下人着呢,养了你这样不争气的儿子!你真是哈巴狗蹲在粪堆上,假充大来头哩。还是个学生哩!”我一听,她污辱李老师和爸爸,不由火冒三丈:“我不念了!你污辱人!”同学们都爬在窗口上看热闹,唧唧咋咋的。我跑进教室拿起书包,飞一样跑出了校园……

李老师来到我的家,并没有一点埋怨我的意思,劝我到学校里去学习,我看着她的眼睛,跟着她去了。我坐在教室里,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争气。谁知,马老师只要我在教室里,她就赌气不到教室里来上课,每当这时,同学们齐刷刷的把目光射向了我,无形的目光包围我,张小山用胳膊抵我,轻声说:“马老师见你在教室里。”我点点头,表示知道。后来,只要是马老师的课,我提前就不来了,免得同学们再用目光来看我,害得同学们不能听课。一天,下课了,我刚好吃一个桃子,我咬了一口,我从开着的玻璃窗外,看见马老师从窗前刚好走过来,我就把桃子扔出了窗外,打得真准,桃子打在她的脸上,她回头一看,没有看见我,她的泪水就下来了,她站了一会儿就走了。后来,马老师还是知道了是我打的,把我反映到李老师那里,李老师严厉的批评了我,我心里明白:蛇掏窟窿蛇知道,我就说:“我不是故意的,我随便扔出去的,想不到打了她。”据说,马老师把桃核一直交到校长的办公桌上,校长把李老师也叫去了。我听说把李老师叫去了,我忐忑不安,我一直尾随她到校长的玻璃窗下面偷听,我听到了李老师和马老师的争吵声,马老师有时还拍桌子,我听到她说李老师的不是。我听见有一句话,是马老师说的:偷牛偷马,不能欺人眼瞎。那天,校长好像喝了酒,脸上红通通的和猴子的屁股一样,他刚送走客人回来。校长经常喝醉酒,学生有一句话说:“喝死校长,肥死老板。”我屏住呼吸,感到惘然,我觉得有一团迷雾遮住了我的眼睛。我想了一下,就慢慢地退出来了……

我写了一张纸条,塞进李老师宿舍的门缝里,在她的门前站了一会儿,我就走了出来。我仰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泪花,默默的说:“李老师,你不争气的学生……”

【三】

我早上出门,晚上回来,再也没到学校里去。那天,我来到我家山上的三亩责任田里,看着荒芜的庄稼地,心里正如这长满野草的地一样,我站在地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过去,土地是庄农户人的命根子,衣食父母,敬天,敬地,敬父母,可见地的重要性,土地代表着一切财富,农民们躺在土地上,也不知道是躺在财富堆上。在以后上高中时,读秦牧的散文《土地》才知道,饥饿中的重耳在接受农夫赐给他的土块时,激动的五体投地,至真至诚的样子,认为是上天给予他的恩赐。金木水火土,土在中央,最为金贵。曾经我也见过爸爸和妈妈经营庄稼的情景。如今的有些农民背弃了土地,就像爸爸和妈妈,放弃了手中的财富,崇拜时尚,打工挣钱,不顾离妻弃子的阵痛,让孩子感受留守的寂寞,不知他们是咋想的呢..对于农民来说,放弃土地就是一种精神上的背叛,一种忘本,就是对一种责任的放弃。我看了一会儿,忽然,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念母亲,地里没收成,小麦没了,洋芋没了,好吃的黄豆也没了,面箱子里的一点小麦面也有了虫子,饿了,到谁家的地里,用手刨几颗洋芋烧着吃,我觉得母亲的形象很模糊,似乎记不清楚是啥模样,细想起来,我的母亲应该是李老师那样才对呢,李老师反而在我的脑海里清晰起来了。好几天了,我觉得应该去看看李老师,想了一下,晚上吧。在地里走了几个来回,来到了地塄边,是一道大悬崖,往下看,在不远处的山沟口,有一道截水大坝,在里面蓄满了绿殷殷的水,像在山涧安上了一块大明镜,闪着绿光。那是一个水库,是八十年代修建的,用来灌溉良田。我从地塄上溜下去,朝水库走去,准备在那里好好洗一洗,要不,碰见了李老师多难为情,我好些日子没洗澡了,我浑身的汗丑味熏死人哩。我边走边脱衣服,决定要洗个彻底干净。我来到水库边,就要脱掉裤子,跳下水去。突然,一阵人声传来,一片嘈杂声,我侧耳倾听:“老师,我看见贺牛娃了,他在水库上。”好像是张小山的声音。“快点!赶快找,快!”分明是马老师的声音。我赶紧穿上衣服,脱掉的鞋子没来得及穿上脚,光着脚就走,转头一看,一个大石头悬在坡上,我使劲一堆,石头能动,使劲一推,石头骨碌碌滚下山崖,掉在水库里了,只听石头落在水里发出:“咕咚!”水柱冲天。我忙把鞋摆正,摆设出我跳水的假象,我立即像一只山猫子一样窜上了山崖。顺着山沟溜了。

“快,老师,贺牛娃跳水了!”

“老师,我听见贺牛娃跳水的声音!”

“老师,贺牛娃的鞋在这里哩。”

“贺牛娃死了,咋办啊?老师,我们找了几天了。”

我在山崖上面的沟里,下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在急忙的声音里,山崖下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哭啼声,是马老师的声音,我觉得心里有一种满足的得意,很好笑,想大笑起来又不敢笑……

晚上,眉月弯弯,星儿稀稀。我悄悄的来到校园里,站在学校树林里的一棵槐树下,一双眼睛搜索着,盯住李老师的宿舍门,她的屋子里黑黝黝的,我等待着李老师的到来。我靠在树身上,把自己笼在黑暗中。四周静静的,风吹着树叶发出簌簌的响声,校园外面的小河流淌声,使我感到凉飕飕的,不由得双手抱紧两臂,慢慢蹲下,最后干脆坐在地上,用大腿贴紧胸部,双手抱着两腿,企图达到保暖的目的。李老师还没来,但我没有着急。我觉得风刮得很冷,因为我感到浑身发冷,不由得把身子弯下去,抱得更紧了,几乎缩成了团,头也伸进两腿间,两腿还不停地打颤。那,时间好长啊,如过了一年一样。我想起白天情景,李老师也一定是找我去了,她会着急的,现在,她在那里呢?我抬头看看天,三星明亮,天空碧蓝,月亮西沉,临风中树叶簌簌,风吹草动,四周虫鸣,旗杆上的五星红旗在空中发出呼呼的响声也能听到。不远处,那座我常去玩耍的水泥桥在夜幕里静默着,就像我一样好像在等着,在守望。想着,等着,衣衫已经被露水打湿,抱紧了又抱紧的腿都有些冷,我就在树下糊里糊涂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晚,我还是见到了李老师,当我第一眼见到她时,是在李老师的床上。原来,那晚上,我等在校园里,李老师等在我家的大门口,都守了大半夜。当我睁开眼时,才知道自己躺在李老师的床上,她白的被子盖在我身上,浑身温暖暖的,有在阳光里的感觉,被子散发着一股香气如在鲜花丛中,屋子里充满和谐温馨,就如我在村庄后面的山上的紫藤蓝花丛中玩时的感觉一样,四周都是蓝花花的一片,散着花香,看着舒服,躺着也舒服。自从妈妈打工去后,快十年了,没有这种感觉了。我一起身,发现李老师在桌子上爬着,旁边放着一杯开水还冒着热气,还有一包打开的方便面,她睡着了,我想坐起来到床下去,我慢慢动作,不敢弄出声音来,怕惊动了她,我知道她太累了。我觉得很内疚。我下床,看见了被我丢在水坝上的那双布鞋,放在床下面。我下床时还是惊动了李老师,她抬起头,一转身,疲倦的眼睛里闪着惊喜的光芒,叫道:“贺牛娃,醒了?”我说不出的难受,扑到她的怀里,伤心的哭了起来。李老师说:当时,你一个人栽倒在树下,眼珠翻白,嘴唇发青,脸色黄得像黄表纸子一样,浑身发烧,可把我吓坏了。医生说是长期感冒未愈的结果。我知道是那场暴雨淋的,我感到一直不舒服,也没找医生去看,拖到今天。她还告诉我:马老师那天听到水的响声,就立即跳下了水库,去水里摸你,想把你救上来,她的脾气就是那样的,是火暴性格的人。李老师掏出了我留给她的纸条,说:当看到纸条时,她就急了,到处找你,已几天了,到你家门口等,但常是锁着。我说:“我在外面把门锁了,然后再从院墙上翻进去,谁也就不知道我在屋里,老师,我真的不知道你在外面呀,老师,我真的不知道啊,我……”李老师笑了,说;“没关系,只要你没事!”她摸着我的头,伸手擦干了我脸上的泪水。她的手如接通了电流,使我血液循环加剧,勇气倍增,发自内心的说:“老师,做我的妈妈,好吗?我早没妈妈了,我妈妈几年前、就做了别人的妈妈了,爸爸也一去没回,据人说,他没寻着妈妈,不回来了。”我哽咽的喊出来,李老师一愣,把我抱在怀里,抚摩我的头发。她说:“牛娃,不要哭,你有一个生你的妈妈,也有一个老师妈妈。我就是你的老师妈妈。”

“妈妈,老师妈妈!我的老师妈妈!”我情不自禁地说。

【四】

云彩从头顶飘过,在瞬间就飘过了许多美好景色,在那段永远找不到的时光里,那段和李老师相处的时光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白云飘浮过蓝天上,李老师一次次放飞我的遐想,我终于读完了初中,要到一百多里外的县城里去上高中了。这时,我觉得和李老师在一起,真正比母子关系还要亲密。可是,当我要离开她时,好像有一种生死离别的难受,心里真舍不得呀,哪怕是一分钟。母亲,世界上最美丽的名字,多么令人激动的称谓,老师妈妈,世上可能还没有人创造出来的词汇,却凝结着平凡人不平凡的情。一个是老师加母亲,一个是学生加儿子,而且,两者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是相联系的是何等骨肉难分,世上那有如此高尚的情怀!这其中的爱,真情,温暖,使我感到最幸福,这爱的味道,是用心写成的,最深沉,最持久,最无私,孕育着一颗饱满的果实。渐行渐远的村庄,时时感动我的校园,我的心灵承受着校园上空的月亮的沐浴,等我回去时,一定要让李老师的宿舍盛满水晶般的月亮。然而,时间可以治愈你的创伤,但也会增加你的皱纹。当我遇到同学的母亲给送东西时,我觉得李老师就是我的母亲,会自言自语的说:“我本应该有母亲的,有温暖的。”我知道李老师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母亲,在我的心灵里却占据着很大的空间、我想念模糊印象中的母亲,她在何方?当我下晚自习后,夜深人静,仰首碧空,想起苏东坡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默默的向母亲发出深深的祝福。我想母亲有许多苦衷,生下我已很不容易了 ,我还乞求啥呢?母亲回来吧,我不抱怨你。有一天,李老师捎来口信说,让我星期六回来,说有要紧事等着我。我觉得有些异常,因为李老师还没有这样的先例,她总是让我在学校里专心学习,从来没有叫我回来过。我心里忐忑不安,心里像钻进了一只兔子一样,总担心李老师。星期六下午,刚下课没等到放学,我就溜出学校门,遇见了一辆到崖石的汽车,向司机苦口婆心求了一阵子,给人家帮着装了一些货物,司机才算答应了我。

我在学校里找到李老师——我的老师妈妈,她笑呵呵的,二话没说,拉起我就走,我问她:“上哪儿?老师妈妈!”“有好事,快走!”她说。没想到,我们来到了我家。我好久没来我家了,我家的门开着,我感到很意外。李老师牵着我的手进去了。

没想到我家里有一个女人,她见到李老师热情的拉住了她的手,那高兴劲没法形容,说着话儿。我站着仔细观察她,她的双眸中闪烁着神采。心想,她难道是我妈妈?她怎么回来了?爸爸呢?其实,我心目中的妈妈到底是啥样的,我也说不清楚。这时李老师一把拉过我,那女人的一双眼睛盯住我看,满脸流着喜悦的光芒,走过来就抱住了我,我推推她。我这么大了,还没有女人抱过我,我没抱过李老师,上高中以后李老师也没抱过我。“让妈妈抱一抱!”我又推推她。李老师笑了,说:“他已经大了。”李老师走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和妈妈一起送她,当我醒悟时,李老师已经走远了,我追上前去喊道:“李老师,老师妈妈,我长大了,要成为你!”

我泪眼中,看见李老师站住了,回头向我们招手,我再喊:“老师妈妈,长大我要成为你,老师,妈妈!”我向前奔跑……

那天,是我一生中最忧伤的。

【五】

“长大了,我要成为你。”这句话一直鼓舞着我,我的老师妈妈一直占据着我的心灵,即使我的妈妈也难以蚕食我心里的一点地盘。我后来才知道,爸爸和妈妈去打工,妈妈就背叛了爸爸,和一个老板好上了,不理爸爸了。女人的心,夏天的云。爸爸就去劝说她,一块儿回去种田也能养家糊口供应儿子上学,可是,妈妈不但不听,反而,连爸爸挣下的钱都不给,爸爸一气之下,又到另一个工地上去了,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第二天爸爸就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了,变成了妈妈手中的一个骨灰盒。这样,一晃就是十年啊。我觉得爸爸好可怜啊。妈妈既是有一千个理由,我也爱不起来。妈妈带我到埋爸爸骨灰盒的地方,我站在那堆新土前,流泪了,我是爸爸的儿子,我是爸爸的根,爸爸临死时,一定不会瞑目的。连村里人都说妈妈她不好,在人们眼目中是个坏女人,在我心目中她活得邋遢,过得无起色没有亮光点。我看见妈妈一个人有时发呆,我又可怜她。这时我又想起李老师来,李老师应该是我的妈妈。我妈妈应当是像李老师那样的。妈妈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来,特别是在爸爸的事上,她在我面前大气也不敢出,低三下气的,做啥事都小心翼翼的,我不由感到她太窝囊、我十分想念李老师,忘不了离别前的那句话:“长大了,我要成为你。”可惜,李老师已经调回了老家江苏常山市,相隔千山万水,地址不知,我遥望南天,白云缭绕思绪万千。后来,我真后悔呀,憎恨自己毫无一点同情心,没能谅解妈妈,每当我想起她的话:“人都会犯错误,可惜没机会改了。”我想象她当时的痛苦,心里更不好受。到了妈妈临死时,我没谅解她呀。妈妈自己得了病,没有及时治疗,没吃下儿子给她的一顿药,就撒手西去了。她出殡的时候,我心里难受得很,可哭不出声来,我家没有亲戚和亲房本眷,庄里人操伙着送了丧。整个家里乱得就像我家里的三亩责任田,就像农民一年时间下来,仓里空空的一样失落,心里空空荡荡的,像在出殡路上漫天飘落的纸钱。当我知道妈妈得的是晚期癌症时,任何药物也都无济于事了。一条大河,一下子,就消失在了生命的荒漠里,剩下的是沙砾。没有妈妈的日子里,觉得生活无光,说不清的无依无靠。

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信,是爸爸写来的,他说,那次事故他成了残废,命保住了。原来,是李老师给我找到了爸爸,爸爸就在江苏常山打工。爸爸说,李老师已经退休了,身体很好。我看完了爸爸的信,猛然想起妈妈以前抱回来的那个骨灰盒,里面的他是谁呢?生活如一团麻,理也理不清,越想理清心里就越心烦,妈妈,你到底是怎样的人呀?我越想越气人,我不由得怒火燃烧,她简直不是人,日弄起人来了,正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扛起镢头,怒气冲冲的,一直奔到了淹埋着骨灰盒的坟地里,对着墓堆,狠狠的挖下去,难以保持镇静,如火山爆发,喷出岩浆,烟火,雷鸣电闪,不用几下子,那个骨灰盒就挖出来了,暴晒在天日之下了。我又气急败坏的在妈妈的坟头上连踩了几脚。我要让它晒几天,听大人们说,罪孽深重的人,死了再掏出来,让他的尸体在太阳光下晒求他几天,就能减轻他本人的罪恶,到下辈子好超生,不再变畜生而变人。我的目光很重,和镢头一起砸在骨灰盒上。骨灰盒砸烂了,我的眼睛愣了,诧异了,像墓地边的那棵朽树干立了好半天,直到风吹来,树上的树叶发响。我没想到,骨灰盒里装着满满的一盒子钞票,一沓一沓的,很整齐,里面没有一点骨灰。我坐在地上,心里发怵,这么多的钱我从来没见过,可能有几十万啦。妈妈呀,妈妈!我的妈妈,我读不透的妈妈,我难以用语言说明的妈妈。到了晚上,我才踏着月光回到家里,这天夜里,我刻意保持自闭。不时发出一种苍凉,无奈的东西,命运向我露出云诡波谲的一幕,轻佻作弄,命运只留给我一抹静默的背影。我站在灯光下,我忽然有一种想落泪的感觉,有一种没有家的感觉。恍惚中,我的脑海里飘来了妈妈和李老师的模样,像约定似的,时而清楚,时而模糊,不知为何,我心理还是喜欢李老师,活的清晰,明白,很透明,不神秘。我还是很怀念李老师的。没想到妈妈回来时,带回了这么多的钱,我总以为真是爸爸的骨灰盒,这到底是为了啥呀?我一夜没睡着。

我在家里几天,庄里人也没人知道是我把骨灰盒挖掘出了,更没人晓得我得到了许多钱,我决定明日去上学,在县城给爸爸发份电报,让他早点回来,临行前,把那个骨灰盒埋在院子里的柳树下,再写了一封信,寄给了爸爸。过了两天,我正在教室里上课,猛然想起,给爸爸的信,忘了没写上地址,因为,我当时没找到爸爸来的信封,空着爸爸的住址准备补写,一急之下就寄出去了……

我再也没见到过张小山、在初中我和他最好,不过,我听说,他的母亲也死了,是服毒死的,据说他的母亲和一个男人相好,事发后,喝下毒药,在崖石大街上还转了几圈,像没事人一样,潇潇洒洒的走来走去,那天还是逢集天,人很多,最后,口吐白沫而亡……张小山后来去了山西煤窑上,干活挣钱,他的妹妹到了北京当了保姆。我现在李老师工作过的崖石初中教书,我一直没联系上张小山,不知他近况如何……

我家庭院里的那棵柳树,生长的默默无闻,它同我们一起慢慢地变老,似乎和别的树一样老,找不出一点不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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