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烂漫

2012-04-28 23:21 | 作者:寂寞书生 | 散文吧首发

文/张勇

那年是闰年,天来的晚,不想又袭来一场倒春寒。本来料俏春寒已使人不胜寒冷,谁料这场春寒又掺杂了许多残的肃杀,令人不知所措。我担心父亲的身体抗不住这股寒流,便利用星期天匆匆回家探望,再匆匆地赶来,为的是不影响工作。当时父亲的身体状况还可以,精神也不错,我感到很放心,很宽慰。父亲静静地坐在木质扶手沙发上,脸朝向窗外,目光沉静而深邃,落在他三十多年前栽下的几株白扬树上,瘦削的脸上现出平静的微笑,像是一位长途跋涉的旅人在历尽沧桑磨难后终于到达目的地似的从容而恬静。他口中喃喃有声:“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我猜想他可能是触景生情,但还是感到悲凉和吃惊。报载毛泽东在得知子毛岸英牺牲的消息,不吃不喝,只是吸烟,并且不停地吟诵着这几句诗,当时他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父亲吟诵的这首诗意境凄凉,加之他在病中,令人不忍卒闻。以前他喜欢读豪放派的作品,而且也写下一些意境深远、气势奔放的诗词。熟悉中医的父亲一定是清楚地了解自己的病情才会吟出这样一反常态的悲凉诗句。他从前经常吟诵的是曹操的那首气势磅礴、宏钟大吕般的《龟虽寿》:“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我也把目光投向窗外,那几株高大的白扬树在凛冽的寒风中,笔直地立着,树干泛出淡淡的青晕。“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父亲一定是由树想到了人,因为那树已有丈把高,直插云天,而我的父亲却重病缠身,垂垂老矣!坎坷的经历、生活的磨难曾给他的带来那么多的迫害、痛苦、打击,他都顽强地挺了过来,而今,人和树的对比使他倍加感慨,这也是人之常情吗?我记得以前读《世说新语》时,有这样一段:“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玡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可见这种人树对比的心境古已有之,尤其是人到高年。父亲酷爱种树,这个嗜好的养成得益于“文革”作为“右派”下放到农村那几年。这也算是“文革”给父亲带来的唯一好处。

父亲下放的小村遥远偏僻,土地脊薄,很少树木长,这是诱发父亲开始种树的最原始因素。但那时他是作为劳动改造对象而种树。若是现在,他用种树的方式改变贫困山村的面貌的精神和行动,恐怕会被一些消息灵通的记者在报纸、电台、电视台上大肆宣扬一番。说不定还能弄个什么典型而风光一时。可是,那时父亲什么都没有。就连他本人也没有想到会在命运最暗淡之际结下种树之缘,并且用了大半生时间种了许许多多的树。当然生产队让父亲种树也绝非是为了改变山村面貌或者从中获得什么经济利益,而是听从上级安排把种树作为体罚父亲的一种特别形式。因为父亲种树的山上尽是石头,镐头下去,一片火星。有些村民以一种看客的心理来看父亲种树,也有的根本不屑一顾,他们根本不相信父亲能在乱石横陈的荒山上种出一棵树,长出一片绿叶。有的甚至互相打赌,说是父亲如果能种出树他们宁可死后不用木料做棺材。父亲知道很多道理一时跟他们难以讲通,就不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依然默默地上山种树。父亲曾私下说过,一定要用自己的双手种出满山的绿色,用实践检验一切。许多年以后,父亲平反了,我已长大了许多,才知道父亲之所以被打成“右派”正是因为从前说过同样的这一句话。父亲平反时正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前夕,关于真理标准的大讨论正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展开。一个朴朴素素的农民式的道理竟然左右了一代人的命运,现在看来实在是有些滑稽可笑。但是我们在一丝苦笑后,是否应该对那一段惨痛的历史作冷静的警醒和深深的反思?

父亲每天天不亮就上山。淡蓝色的朦胧雾色中,他肩扛镐头、铁锹,独自一人沿着羊肠小道踽踽而行,寂寞而又孤独。日落以后,疲惫地归来。他全身心的投入到种树之中,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不但忘掉了改造的艰苦,甚至忘掉了自己还是个右派。他托人买来很多关于土壤和种树方面的书,晚间坐在昏黄油灯下读着;白天上山把学到的理论付诸实践,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垦荒人。时间久了,生产队几乎把他忘掉了;他也因种树而几乎变成了自由人。村民们的观望、嘲笑也在无声流逝的岁月里渐渐的销声匿迹-----

时间在闲人的手里永远显得漫长而充裕;在劳动者的手中却暂而弥足珍贵。一晃七年过去了,在村民们麻木的神情和冷落的目光中,光秃秃的山上竟然生长出一片葱绿,青翠欲滴。在周围土黄一片的背景当中,卓然不群又有些奢侈。村民们几乎惊呆了,反应过来之后,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父亲,他们怎么也不相信这么一个瘦弱的右派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力量把黄秃秃的石砬子变成一片绿油油的森林。那年的桃花水过后不久,漫山遍野红黄粉绿一片,红的、粉的、黄的是斑斓绚烂的花,绿的是碧草、树木。父亲欢喜极了,他站在花丛树木中,双手掐腰,轻声地朗诵:“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眼神明亮,极富色彩。春风轻轻地吹过,送过来缕缕花香,沁人心脾。可惜好景不长,父亲在刚刚欣赏了他的劳动成果后不久,接到指示回城。据说是中央的一位大领导指示说干部下放劳动是人才浪费,是变相劳改。这位领导当时位高权重,他的话自然便成为一种重要指示被贯彻落实,也是父亲那一批被下放的干部被解放的根由。父亲结束了被监督劳动的岁月,但他念念念不忘的还是他在山村栽种下的花草树木。临别时,他反复嘱咐生产队长要多栽树,要爱护树木。其后的许多年里,无论他的工作多忙碌,每到春天,他总是要回到山村去,去看那些他亲手栽下的树。这时,乡亲们便热情地招待他。他们舍不得砍伐山上的一棵树,不但不砍,而且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在田边地头、房前屋后、山上山下栽下许多许多树,整个山村被绿色覆盖。绿色给他们带来了笑容、带来了欢乐、带来了水土保护,带来了很好的收成。

父亲回城之后,接收单位没有住房,他便申请了城郊的一块地皮,买了些木料、砖石、沙子、水泥等建筑材料自己建房,而且还有一个小院子。他在院子周围种了很多花草、栽下不少树木。经他这一装点,小院竟然熠熠生辉,很有一番别墅的味道。尤其是春天花开时,花团锦簇、满院飘香,惹得邻居和过路的行人纷纷进院欣赏,赞叹不绝。不但如此,父亲还利用业余时间上山栽树,栽树成了他的第二职业。年年春天他都要栽树,而且还带着我们一起上山栽树。有一次,我悄悄地问父亲为什么喜欢种树,父亲似乎很得意的告诉说,树木是一种最好的天然保护,它不但能保护水土,而且还能保人。保护人?我有些不解。父亲便给我讲他的经历。他的故乡在山区,抗日战争时期他投笔从戎,参加了游击队,利用山区茂密的树林作掩护,打的日寇顾头顾不了尾,由树说到人,父亲他的一生有两个没想到:一是没想到他能在日本人的学校里学习日语而且竟然把日语作为打击敌人的最好武器。他曾几次身着日军军服下山侦察,地道的东京语使路过的哨卡里的日军信信服服,免去了好多盘问。最有趣儿的是他曾装成日军的信号兵,边打旗语边向日军喊话,懵得日军竟然把他当作自己人而进入游击队的伏击圈而被歼。另一个没想到的是竟然是年过半百之后学会了种树,而且由种树悟出了许许多多做人的道理。我懂得父亲喜爱树的原因了。

九八年的春天,父亲患病,我把他接到我所在的城市,请了很好的医生为他诊治,但是可怕的癌细胞还是遏制不住地增长。全家人都想尽各种办法瞒着他,父亲也好像没事似的不顾家人的劝阻仍然坚持种树栽花。我们几个儿女心中非常纳闷,凭父亲对中医的熟识,不可能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为什么他平静如常?为什么还要坚持种树?

那年春节我回家,发现父亲更加瘦弱了,他在写什么东西,而且怕我们看,有些神秘。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他可能要留给我们什么。回到单位之后我多次往家里打电话,听父亲的声音感觉父亲的精神状态还很好。但我还是放心不下,四月中旬又回家一次。这,搀扶着父亲来到院墙下,大姐搬来一把椅子扶父亲慢慢地坐下,我在父亲的注视下,刨开带着冰碴的土层,含着眼泪栽下两棵白杨树,父亲的眼里流露出满意而赞许的目光。因为单位工作非常紧张,几乎请不下假来,我只在家待了一天便匆匆回返。但这次我明显地感到了不同。

我上大学的时侯,寒暑假归校,或是大学毕业后的探家回返,父亲总是催促我早一点回去,生怕耽搁了学业或者工作。而且每次都必须送我到车站,车不开,他不走。这次,他不但下不了床送我,而且对我的走流露出十分的留恋和悲伤,苦苦挽留,那目光虽然还燃烧着生命的火焰,但是已不如从前那样旺盛。这目光像一把钢锉,锉碎我的心,至今都不敢回想。其时父亲的状况已大大不如从前,但还是念念不忘种树。看到父亲的样子,我的心里难受极了!我带着一颗冰冷的心踏上回程。心冷,气候更冷,长途汽车仿佛被冻僵,行驶得很吃力。向外望去,层层山峰除了斑斑剥剥的一块块残之外,一片枯黄,日里浓浓的绿色已成为遥远的记忆和奢侈的遐想。这个春天为什么这么冷?是北方独有吗?以前读古文,隐约记得有这样的诗句: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而现在,虽然是北方,但毕竟已经是四月下旬,既使不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也应该是树蕾、花包挂满树枝,可是现在不但见不到杂花生树,而且连一丝绿色也踪迹皆无。天空高远而宁静,不时可见几点寒鸦高高地飞过,渐渐地融进苍茫的远山之中。寒风在铁一般的枯树枝上呼啸,尖锐而凄厉,春天倒像肃杀的暮秋。我裹着大衣卷缩在车座里,浑身瑟瑟发抖,但始终弄不明白倒春寒为什么有如此的淫威,不但扼杀了姹紫嫣红,而且还扼杀了嫩绿鹅黄,更扼杀了人们向往春天的一颗心!

谁想,我回到单位的第二天,父亲便溘然长逝!留给我永远的遗憾、无限的悲伤以及那久久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我又顶着凌厉的寒风匆匆地回到家里,可是再也看不到父亲从容恬静的笑容听不到他轻轻的吟诵古诗词的声音,只有那几株高大的白杨树在刺骨的寒风中剧烈地摇动着树枝,发出尖利刺耳的呼啸,它们是在哭吗?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悲凉,父亲是儿子的天,如今父亲不在了,我的天塌了下来。悲痛使我平静异常,独自站在寒风中默默地注视着那几株白杨。耳边又响起父亲的声音:“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父亲留给我们一封信,正是春节时写下的。除了对儿女叮嘱之外,他说他早就知道他的病情,一直也在瞒着我们,怕我们伤心。令人惊讶的是他告诉我们他将在山花烂漫之际归去!因为他爱树木、爱花草,爱大自然。石破天惊,我几乎惊呆了!但在吃惊的同时不免生出几多疑惑,眼下冰雪尚未化去,寒冷异常,花草树木都是枝条干枯,未见一个花蕊、未见一粒芽苞,几时才能见到山花烂漫?可是父亲却明明白的写着,而且句子后面还重重地打着一个感叹号。难到是父亲错了?他一生喜爱树木,种下了无树的树木,奉献出那么多的绿色,那么多的花香,那么多的汗水,难道大自然就这么吝啬,这么冷酷无情,偏偏要在父亲离去之际安排下一场倒春寒而不让一片树叶放绿,不让一朵花儿开放,不让父亲能够安然地了却他的最后一个愿望?老天为什么这样不公平?那么天底下还有什么公平而言?我一时变得痴痴迷迷,大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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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回到家里,一进院门,眼前的情景使我们惊异万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亲栽下的几株樱桃斜斜地探过院墙,把树枝丢进院里,满树的繁花,灵珑剔透、姹紫嫣红、香气四溢、艳丽无比,在刺骨的寒风里,挺拔俊俏、昂然卓立,高傲而清纯!向四周望去,路边以及邻家的樱桃还都在寒冷的春风中任枯枝抖索,不见一星花朵。这是犹有花枝俏还是独有花枝俏?难道花儿有灵魂吗?这几枝樱桃为什么要在这凄厉寒冷的风中独自开放?它们是因受过父亲的精心培育而绽放出满树的繁花报答父亲还是哀悼父亲?是送父亲远行还是报道春天的到来?它们既不是冷美人似的报春花也不是独立冰雪悬崖凌寒自开的梅花,可是它们却勇敢地迎着寒风真诚而热烈地开放了。难道这就是父亲在遗嘱中说的山花烂吗?不,不,这决不可能是父亲说的山花烂漫。那么,父亲说的山花烂漫究竟是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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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我的假期满了,打点包裹返程。长途汽车怒吼着顺着盘山公路费力地爬向山顶。我从磕睡中醒来,揉揉肿胀的眼睛,顺便向车窗外一望,顿时目瞪口呆、大惊失色:车窗外的山谷、峰顶,漫山遍野全是盛开的山花,五颜六色,层层迭迭、无边无际。白的像纯洁无瑕的云,粉的像灿烂深邃的霞,红的像熊熊燃烧的火,紫的像晶莹剔透的宝石,黄的像翩翩欲飞的蝴蝶。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花香,忽如一春风来的诗句变成了现实。一夜春风催开了山花无数,大地在烂漫山花温馨的爱抚下蹙然苏醒,恢复了它应有的活力。远山在遍野的山花的衬托下,现出苍茫、青翠的轮廓,雄浑而庄严。山那边是不是父亲种下一片树林的地方呢?上大学的时候,喜欢读韩少功的作品,他把远山形容成像坟墓、像乳房、像记念碑。我始终不甚理解,而此时此地我却实实在在地懂了。像坟墓,他埋藏了多少像父亲一样的人的青春、汗水、血泪、理想乃至生命。像乳房,它养育了无数像父亲这样的普普通通的但一生却奋斗不息的人。像丰碑,它一定会记得许多和父亲一样的人为青山、绿水,为真理、信仰、为理想、自由而不屈奋斗的光荣历程。他们与青山同在,乃至化作了永恒。因此,今天它敞开了宽广的胸怀现出它青翠的颜色,骄傲自由地耸立在蓝天下,俯瞰着又一个春天的到来。

汽车终于爬上了山顶,一缕缕清新的空气扑入车内,沁人心脾。我在疑疑惑惑中突然感悟到,父亲真的有灵魂,这灵魂已和满山遍野的山花、树木融为一体,他化作了绿叶、化作了山花、化作了缕缕清香,虽死犹生!天道酬勤,大自然果然有情,不但没有令父亲失望而且给予父亲以极其慷慨的回报和馈赠,给予父亲以最高的奖赏和荣誉,它以山花烂漫这一最朴素也是最奢侈、最普通也是最热烈的方式来迎接我亲爱的父亲。对父亲来说,又何尝不是他切切思念孜孜追求的一种叶落归根呢!

啊!春天来了,春天真的来了!

真的是山花烂漫!真的是父亲说的山花烂漫!

父亲真的有灵魂,这灵魂其实就是漫山遍野绚丽多彩的山花!它们一丛丛、一簇簇、一层层铺满了沟沟坎坎、坡顶谷底,使春天的原野不再孤独而单调,不再寂寞而荒凉,它们以不屈的精神顽强地和这料俏春寒抗衡,满怀信心地迎接着春天的到来。我痴痴地看着这壮观的景色,思绪总也离不开父亲,我相信,父亲一定在这遍野的山花丛中,笑看着春天的到来,并伴随着和煦的春风给我永远的温馨和无限的安慰、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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