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有没有恩怨是非

天堂里有没有恩怨是非

原来的清明，除了会想起一首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便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只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神色凝重地出入那片村外的坟墓，缓缓的身影现在才知道写满了哀思。

这个清明，出人意料地风和日丽，阳光闪烁着奶奶坟前稀稀落落的小草，我默立了好久，往事，沿着记忆的堤岸，漫涌而来……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奶奶从来没有笑过，我不能像别的小伙伴那样玩得满身是土雀跃着扑进奶奶的怀抱，而只是怯怯地贴着墙跟溜进家里，我害怕见到奶奶乜斜着眼睛假装没看到我的神情。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和别人的奶奶不一样，为什么我们不能和她吃同一锅饭，而且她怪得出奇，每次只要母亲下地干活回来准备做饭了，她不管在做什么，都会放下，假装很忙很赶时间也挤进那个窄小的厨房里，而这时候，母亲只要开口，就会引发一场战争。

在那个贫穷的年代，能够吃得上馒头和烙饼，实在是一种巨大的奢望，可奶奶的竹篮子里，却常常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只是那个篮子，总是被高高挂在屋顶拴着的那根铁钩上，我踮着脚张望过好几次，什么也看不见。终于有一天，我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奶奶的外甥女，那个大我五岁的姑姑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块烙饼，我讨好地叫了一声奶奶，姑姑很机灵地把拿着饼的手背到身后，奶奶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答应，母亲拉了我的手，默默地离开了。

那个竹篮，更令年幼的弟弟垂涎三尺，他会趁奶奶不在的时候，仰望着篮子急得滴溜溜转，然后晃着我的胳膊：“姐姐姐姐我饿！”有次我实在拗不过他了，便搬了一只小板凳，准备给他拿一块，谁知，登上去还是够不着，我踮起脚，使劲举起手，“哗啦！”篮子够着了，却掉下来撒了满地。弟弟哇地哭了，我惊惶失措……就是那一次，一向最疼我的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将他的手掌重重地落在我的肩上，我紧紧的咬住嘴唇，不敢让眼泪掉下来，那年，我七岁。

多年后的今天，那个场景，一直都清晰在我的脑海里，像穿在身体内的一根针，时时会触痛我。

后来，我们搬了新家，和我们一起搬走的，还有我的老爷爷，也是就是奶奶的公公。我并不知道赡养老人是个什么概念，只是偶尔从大人的口中听到一些指责奶奶的话，似懂非懂的。虽然新家里过的日子仍然很清苦，但我和弟弟却很快乐，因为我们终于可以尽情玩闹了，招来一群小伙伴，在我们简陋的家里追逐嬉戏，饿了吃块玉米饼子裹香油，，渴了舀一瓢凉水喝，不管把家折腾成什么样子，母亲也只是笑骂一句“一群小疯子！”

但这样简单的快乐也常常会被打扰，奶奶会隔三差五找上门来，陈芝麻烂谷子地唠叨个没完，然后又哭又骂地数落老老少少的种种不是，有时一闹就是一整天。邻居们好说歹说把她劝走，就开始议论纷纷。于是，我从他们的谈话中，断断续续地了解了一些事情：

父亲五岁的时候，他的亲生母亲就去世了，随后奶奶就进了这个家门，虽然再没有生养别的孩子，可她仍然对这个唯一的儿子不亲不热，有时严厉地近乎苛刻，有时冷淡得近乎冷漠，当然这些都瞒了一向木讷的爷爷，老爷爷靠着挣工分贴补一些，父亲便时常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还要经常挨奶奶那些莫名其妙的打。十岁那年，父亲跟随别人出去卖烟赚钱，赶上大雪大家又失散了九天九夜没有回家，奶奶竟然不急，也不找……

我怎么感觉都像在听一个地主婆虐待长工的故事，那天起，我就恶狠狠地想，将来我有了出息，一定让我的家人都过上天天吃白面大米的好日子，唯独不管她。

1994年，我去外地读师范，尽管之前曾经咬牙切齿地恨过奶奶，但我还是兴冲冲地去向他们辞行。看到我，爷爷只是憨厚地笑着，奶奶竟有些激动，有些语无伦次，非要给我五十块钱，不停地搓着手：“闺女儿，明儿就走啦？”过一会，还是这一句。我的心在那一刻悄悄地温暖起来，我知道，奶奶的不舍，是发自内心的。

然而我们的关系却没有如我所愿地亲近起来，争吵和矛盾从来没有间断过，我仍然不喜欢她那种不可一世的样子和喜怒无常的性格，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对不起她。参加工作后有了自己的收入，便时常给他们买些东西送过去，我不得不承认，对奶奶的照顾，不是出于亲情，而只是因为，她是那个与爷爷相依为伴的人。有时，我会偷偷给爷爷些钱，后来我才知道，爷爷并没有舍得花一分钱，全都如数交给了奶奶，说是孙女给她的。于是奶奶对我的态度也渐渐缓和一些，因为，在她眼里，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当我牵了老公的手站在她面前时，她眯起昏花的眼，看了又看，然后拉着我的手，连声说，长大了长大了，丫头长大了。记忆里，那是我第一次握住奶奶的手，干瘪，僵直，奶奶老了，真的老了。

2008年，爷爷去世了，奶奶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恐惧，她担心她的儿孙们会因为之前的种种而弃她于不顾。每次经过她的小屋，看到她佝偻的身影，我都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情，同情怜悯？爱与恨？我真的不知道。只是一向都爱整洁的奶奶好像变了，房间里总是乱糟糟的，三天两头需要人去帮忙，我们一家也跟着忙碌起来。有一次，我帮她整理房间，无意中回头看到奶奶正把我刚刚叠好的衣服扯乱，我还没说什么，她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揉搓着衣角，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是想让你多待会……”，我心头略过一丝愧疚，奶奶老了，她真的害怕孤单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奶奶越发变了，与年轻时的她简直判若两人，一次，她等候在我下班的路上，只为了向我要两块钱，我很惊讶，她忙解释说：“有了钱，等你来了，我就可以给你买点好吃的了。”我的喉咙里似有什么堵住了般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奶奶的变化令人难以置信，我想，她一定想补偿些什么。然而我也渐渐发现，她会莫名其妙地把蛋糕面条扔到街上，却把石头沙子像宝贝一样藏到柜子里，而且，街房四邻她都不认识了，自言自语不停喊着的讲着的，全都是若干年前已经过世了的人。奶奶失常了，可是，每次见到我，或者听到父亲的名字，她都异常的清醒，絮絮叨叨地叮嘱我们要好好的，别上了坏人的当。原来，病魔已经将她与这个世界隔离了，她唯一记得的，就是她的亲人们。

2011年冬天，那是一个周末，奶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所有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是在她断气的那一瞬间烟消云散了，我静静地看着老人们为她伸直了那弯了半辈子的腰，为她穿上这一生中最华丽的衣妆……当熊熊的火焰把那座豪华的天堂别墅连同里面应有尽有的元宝冥币家俱轿车警卫保姆全部化为灰烬的时候，泪水终于弥漫了我的脸庞……

奶奶，今天是清明节了，在天堂，你是否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那里，还有没有恩怨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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