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

老刘本不姓刘，听家乡的老人说，当年他的家乡河南遭了水灾，他父母都死了，他不得不同大伙一起流串。后来他流落到我们庄，被一户姓刘的人家收养，他就随这家姓了刘。因为他身体干瘦，背有些驼，经常佝偻着腰，像个小老头，所以有人就开玩笑叫他老刘。叫着叫着便没人叫他的真名了。

收养老刘的这户人家也不是什么富人家。可老刘的养父偏偏粘上了大烟瘾，他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光了，就打起了老刘的主意。

要不把那小子卖了，也省得我们养，多一个人多一张嘴。

你敢打他的主意，我就杀了你个烟鬼。

听到这话的时候，老刘到刘家已两年了。他就住在隔壁，养父母的话清清楚楚地钻进他的耳朵，就像腾空忽然响了一个炸雷，老刘愣愣的蒙了半天，才觉得脸上湿湿的，像有人在上面撒了泡尿。

老刘终于还是没有被卖，他的养父倒是一命归天了，不是被养母杀死的，是他自己死的。烟瘾犯了，实在熬不住就去偷，结果被人打断了腿，不久便死了。死的时候，样子很难看，老刘一想起来浑身就犯悚。

养父死后，养母冷冷的对老刘说：做人可不能走邪路，这就是走歪道的下场。

养母不是一个俊俏的女人，她长得五大三粗，腰身很长，有点像男人，偏偏又缠了一双小脚。老刘觉得养母的样子很滑稽，老刘没有鲁迅那么有才把她想像成圆规之类的东西。可是有一天老刘把手里的铁锨倒拿着，忽然就觉得养母很像这把倒立的铁锨，头大，腰长，站不稳。然而就是这个看似滑稽的女人把老刘养大成人，还给他张罗着娶了媳妇。

老刘对养母的养育之恩感恩戴德，必恭必敬。平时对老太太更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老太太对老刘也像亲儿子一样待，可她的规矩很多，家里大事小事都必须向她禀报，每年的收成她都要过目，老刘挣的钱也必须一个子不剩的交给她，由她保管，老刘在外面做事回家也要给她讲清楚。

老刘就在养母的掌控下像一只带着绳子的风筝生活了几十年，终于有一天老太太名归黄泉了。老太太去时已八十岁高龄，可她依然耳不聋，眼不花。半夜里睡着睡着就永远的睡过去了。

养母走了，老刘觉得就像压在自己头顶的一片乌云散了，灿烂的阳光照得他浑身舒畅。老刘的儿子这时都已经是十七、八的小伙子了。于是父子俩一起做了他们辉煌灿烂的生活计划：现在人人都在发家致富，他们也不甘落后，他们选中了一个项目——养鸡。

父子俩说干就干，他们从亲戚朋友那里凑来了两千元钱，全部买了蛋用来孵小鸡。他们以为这活来钱快，只要小鸡一孵出就可以卖钱，而且蛋又不用喂料，不像小鸡喂大鸡那么费事。

老刘还专门去跟人家学了孵小鸡的技术，父子俩便正式投入了生产。他们建了厂房｛收拾了自己家的一间柴草房｝，加了设备｛通了电，挂上了灯泡｝。父子俩日夜轮流工作，可好多天过去了，村子里和老刘一起孵小鸡的人家小鸡都满地跑了，老刘的鸡蛋还没有动静。老刘急了，找内行人一看，黄了！他们家的小鸡还没有出世就夭折在蛋壳里了，人家说后期温度太低，小鸡硬是给憋死了。老刘脸都急绿了，他记起了养母的一句话：没有金刚钻，就甭揽瓷器活。

儿子看着满地的蛋壳对老刘说：你老保重，我走了。随后儿子就随人去了广州，几年都没有回家。

活人总不能被尿给憋死，老刘这样想着就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创业计划。这次老刘没敢往大里折腾，他是小打小闹。他在自己的自行车后座上架了两个竹筐，然后走乡串户去收破烂。等攒多了，再拿到镇上的废旧收购站去卖，有时运气好，三五天就能攒几十块钱。

虽然赚的钱不多，可总比没有强。老刘就这样心安理得的做着买卖。大概过了半年光景，有人开老刘的玩笑：老刘现在好歹也算个小老板了。老刘听了心里挺受活。可好景不长，一次老刘去一个山村收破烂，刚喘着粗气从山坡下爬上来，就看见两个年轻人向他靠拢过来。老刘定了定神，擦了把汗，其中一个年轻人向老刘走来，另一个站在原地没动，但老刘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手里拿着一个一尺来长，明晃晃的家伙。

要钱还是要命？

随着年轻人的吆喝，老刘直觉双膝一软，人便跪了下去，自行车连同他收的破烂一起倒在了一边。老刘感觉头皮发麻，裤裆里热乎乎的……

老刘挨黑才走回家，一进门就一头栽倒在炕上。从此老刘再也不提收破烂的事。

老刘的儿子回来了，还带回一个漂亮的姑娘。

儿子到底比老子强。老刘心里美滋滋的。

过了几天，儿子又走了，带着漂亮姑娘。

咱这鸡窝里养不得金凤凰，我怕再多住几日会鸡飞蛋打。儿子阴着脸对老刘说。

为了儿子的幸福，老刘只得同意儿子再去找金窝。临走他对儿子说：儿子，家里的窝永远给你留着，什么时候觉着累了，就回来住。

儿子眼睛红红的说：爸，甭给我留什么，只要你过的好就好。

儿子走后，老刘琢磨着，别人能打工，自己也不缺胳膊少腿，咋就不能？

于是老刘跟着村里一个包工程的人去了城里的工程队。

到了城里，老刘第一次见识了城里的楼有多高，城里的饭馆有多洋，城里的女人有多俏……

怪不得这几年年轻人都一个劲的往外跑，原来外面的世界真的很花梢。老刘嘿嘿笑着想。

毒辣辣的太阳晒得老刘头皮胀痛，有时他觉得太阳就像养母火辣辣的眼睛，从被收养到现在他一直都逃不脱这双火眼金睛。虽然现在她不在了，可他总觉得她就在自己身边时刻监督着他的一举一动，她眼中喷出的火随时都有可能将他熔化。就这样，老刘不知不觉就晕了过去。

你还是回去吧，万一出了人命，我可担当不起。包工程的老板冷冷的对清醒过来的老刘说。

老刘灰溜溜的回了家，他感到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在叭叭的响。

老了，六十岁的人了。老刘闷闷地想，人这一辈子就像演员在演戏，一上台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盯得你浑身发颤，不得不硬着头皮认认真真的演戏。等到观众退去了，原以为可以松一口气，可没想到笼罩在周围的是更多的失落和孤独。

老刘开始怀念和养母在一起的日子。养母说：人不能心太野，心太野了，就容易变坏，走歪道：人不能走歪道，走了歪道就回不了头；不要让孩子出远门，出了远门就容易变坏。老刘觉得养母很睿智，许多年前就预言了现在的事实。自己这几年就是心太野了，他为自己在城里的冲动而羞愧，同时他又担心起儿子来。现在年轻人在外面很容易变坏。村子里有好几户人家的媳妇好好的去打工，就把人打没了，据说是让有钱的人给骗走了；还有好几户人家的孩子除外打工，不好好挣钱，倒是沾染了不少的坏毛病，抽烟喝酒赌博玩女人。这些他在城里打工的时候都有耳闻。老刘心里不住的发悚！

终于有一天，老刘突然开了窍。他找了一位风水先生在山坡上给他看了一块风水宝地。他想方设法把这块地换到手。据说，那块地旺子孙，只要他死后把他埋在那里，他的子子孙孙就会永远兴旺发达。

从此，人们总会看见老刘懒懒地坐在暖暖的阳光里，望着山坡上那块地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