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迟来的红嫁衣

今天和妹妹给孩子吊完针后，看看时间还早，于是我们便走到诊所附近瞎转悠。

离诊所不远处，是县城最大的商场。来过许多次了，就是没有付诸行动。老早就有一个心愿，给母亲买一件称心如意的毛料红上衣，一直却未能如愿。这几年母亲因为操劳弟弟的婚事，头发一下花白，体力也不支以前。都愿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孝顺，让母亲受苦不说，还对母亲不够关心体贴。只一件衣服，就耽搁了这么些年，更不要说别的了。日后要再不给她买，我怕会象父亲那样没有机会。真要是如此的话，我会良心不安，也会愧疚一生。

最近，气温忽高忽低，极不稳定。加上母亲和继父要回家一趟取换季的衣物，所以给她买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对妹妹说起我的想法，妹妹无不感慨说早该买了，是我们做女儿的没有决心，总是千般推脱，万般找借口和理由。这次无论如何也要了却我们的心病。不然，父亲在天之灵会怪罪我们的。我指着二楼的专卖店，催促妹妹去那里看看，并坚定信念说这次一定要买到，且不买廉价的了，好好给母亲买一件贵重上档次的。妹妹十二分的愿意和赞成，还兴高采烈说母亲穿上一定会风采依旧。

说到风采依旧，我想起了九泉下的父亲。当年的父亲英姿挺拔，就是因为他能写会算，文武双全，端庄秀丽，俗称校花的母亲一眼看上了他。母亲姊妹七个，数她最小，也算是娇生惯养。为了父亲，不顾外公外婆和外界的阻力，坐在笨重的架子车，挽着父亲的臂弯，就这样进了父亲一贫如洗的家门。可怜的她，没有隆重的结婚排场，也没有亲朋好友的祝福，更糟糕的是没有一件像样的新嫁衣。要知道，那个年代女人最大最美的梦想，就是穿一件时髦的红绸缎上衣，风风光光地出嫁。可父亲家徒四壁，根本给不起母亲什么。无怨无悔的母亲说，她什么也不在乎，她只要童话中的爱情！父亲曾给她承诺，等将来日子闹好了，一定买一件比绸缎时尚的呢子上衣以此补偿！

母亲陶醉了，一味沉浸在父亲的甜言蜜语中。正是因为有了母亲那颗火热的心在背后支持，父亲才有了动力，对生活也鼓足了干劲。母亲日夜期盼着，对父亲充满了信心。父亲果真不负她的重望，分家后的他埋头苦干，终于凭着自己的努力箍了两孔窑洞，三间木料房。不过当日子宽裕了，心诚的父亲带着母亲驻足停留在市里的门店时，母亲却一改常态，阻止住父亲的行为。父亲迷惑不解，问及母亲，改变主意的母亲推三阻四，父亲逼急了，母亲才说父亲欠她一个儿子，还说嫁衣的事情得从长计议。后来，如母亲愿，弟弟出生了。可她还是绝口不提父亲对她嫁衣的承诺。

经不住忍耐和等待的父亲还是放不下，便私自做主给母亲买下。当母亲换上红彤彤的呢子上衣，展现给父亲时，喜上眉梢的父亲笑不拢嘴。还一个劲问母亲感觉怎么样？母亲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用手摩挲着，许久不肯放下。父亲让母亲穿着别脱了，末了还说旧了再买新的。母亲哽咽说她没有看错父亲……谁料几天后，那件火红的上衣却被母亲偷换成小孩衣物，且穿在了我和妹妹弟弟身上！

那一个停电的中秋月圆夜，父亲抹了一把眼泪，对着满桌子丰盛的晚餐，动情地望着母亲说跟着他这辈子受苦了……母亲则当着我们姊妹三个的面，捂紧父亲的嘴，让他永远不要说“见外”的话。父亲暗自发誓，定要买件抚平母亲少女般的情怀。

父亲坚定不移的意志没有人能够动摇，而母亲的梦终究没有实现，且更大更悲苦的苦难还在等着她。遭遇惨重车祸的父亲奄奄一息，他没来得及对母亲细说什么，去天堂的最后一刻，他只拉紧母亲的手说亏欠母亲的太多，如果有来生，他会在半路等母亲……心碎无望的母亲拖着我们跪倒在父亲坟前，哭诉说：父亲今生唯一对不起她的事情，就是哄骗着她过了整整二十二年……当然，那件梦中的红嫁衣也随着父亲的离去不了了之。

父亲三年的忌日过后，继父接母亲过门。母亲缝了一件红绸缎的嫁衣，却储藏在柜子没有穿。事隔多年，当我有天和妹妹相帮着母亲倒腾柜子，发现那件红绸缎的嫁衣已被老鼠咬了几个窟窿！我们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母亲惨笑了一下，麻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和妹妹赶紧找出针线，用心缝合住破洞。母亲淡漠地说，扔了吧，没有必要留。反正父亲不在了，她还有什么心思穿呢，又穿给谁看呢？昔日精干的母亲秀发乌黑，眼睛明亮，走姿端正。无论是脸上，或者身形，都没有变样。可她对爱情的向往却没有了，她那颗滚烫的心早已冷却。我和妹妹对视后双双无语。

“给你们的母亲买吗？来这边看看，”服务员的问话打断了我们的思绪。随后她笑眯眯介绍着：“这是昨天才进的新款，里面含百分之六十的羊毛，色泽质地都不错，今年正流行的夕阳红。”她边说边从架子上取下来，小心翼翼递到我们手里。

妹妹的眼睛顿时发亮，我也抚摸着爱不释手。“号码全吧？我妈不是多么胖。”妹妹问。“还有比这红一点的颜色吗？”高兴之余后的我禁不住有点失望。

“颜色是不红——要是枣红或者玫瑰红该有多好！”妹妹紧接着我的话茬。

“码不合适了随时来调换，还有个比这更红的颜色，不过就是……”服务员有点犹豫不决：“有件羊毛绒的外套，是我特意留给母亲的，过几天她六十大寿，可惜码小她穿着不合身。厂家打来电话暂时没有货源。要是你们看中的话，按优惠价，算我捎给你们。”服务员说着，就俯身从货柜抽出另一件来。

这件枣红的外套看起来比刚才那件更光彩夺目，整件握在手心光滑柔软，敷面毛茸茸的，弹性好针织又细密，后背中央和袖口各自还绣了一朵玫瑰花！领子不方也不尖，呈椭圆形，外露一点又不失典雅，是我们理想中的极品。想象着，以母亲那样的身材穿上了该是何等大方得体啊！“放心拿走吧，换作别人我不买呢，”服务员表露出遗憾的神态后，又一再道明原因：“我看你们转悠了好一会了，猜想着是不是你们也给母亲过生日？”

“比过生日还隆重，我妈结婚三十周年啊！”我说。服务员惊奇的目瞪口呆，“真的啊，那这件非你们莫属了，让我也祝福你们的母亲吧！”她的态度和谦，说得我心花怒放。“装起来吧，就要你母亲这件，”妹妹来了精神，也兴奋不已。

“还需要什么？今个和你们有缘，预备服务到底，”服务员笑意盈盈。“想买件中年男士毛衣，你这里没有吧？”我和妹妹环视四周，异口同声答道。“是给你们的父亲买吧，我那边还有个柜台，专营男士毛衣，走，带你们过去看看。”服务员说到我们的心坎里去了，我们的脚步不由自主跟她挪动。

几天后，母亲和继父回家。当我和妹妹一再催促她试穿那件“嫁衣”时，她死活不肯，还恼怒地问我们干嘛破费？继父拿着那件红毛衣，也连连摆手。妹妹朝我挤眉弄眼说廉价的，不过60多元，母亲和继父这才释怀。焕然一新的母亲嘴角又露出了笑意，虽然青春时的羞涩和红晕不再现，但看得出淡定从容后的母亲还是无比感怀的。她这里拽拽，那里拉扯，还说纽扣和绣花蛮好看。颜色和料子也相配。

我让母亲站在镜子前，她唯唯诺诺扣好纽扣，将领子翻平顺。妹妹递给她梳子，不好意思的她怕我们笑话，又怕我们嗔怪，就以最快的速度，胡乱梳了一把。继父的毛衣袖口正好开了，此刻的他低倾着头，抽起了闷烟。他难免有心思，这件嫁衣本来是他给母亲买，可他自始至终和母亲是两条心。那件嫁衣不但是我们买的，出乎他意料的是，我们还给他额外买了一件！这叫他如何下台呢？不过要说明的是，我们对他早已不计前嫌，相反，对他还多了一份感激和负疚。现在，这件红毛衣搁置在他腿上，他放也不是，穿也不是。我们督促完母亲，唯恐冷落了他。转过身，还是妹妹那及时的一句，叔，你也穿上吧解救了尴尬的气氛。

有生的日子不多了，无奈的母亲活在父亲的回忆里，这也是她和继父不幸福的缘由，可这不是影响她生活的主要因素。直到今天，劳碌奔波的她依然和继父一心一意过着，用她的话说，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好歹凑合下去吧，只当是为了各自留下的孩子们。在我们用生命等待了十年后的这刻，回信转意的继父和我们敞开了心扉吃了一顿团圆饭。

岁月无情，沧桑的他早已过了不惑之年，风霜遮盖了他俊逸的容颜，相信以后，明智的他对母亲会象父亲对母亲那样百倍呵护，相信这一刻的改变，他会让母亲得到真正的幸福。我和妹妹顷刻间也成熟了许多。对父亲的遗愿，对母亲的心疼，对继父的珍爱，就让这其中滋味融入到这件爱的嫁衣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