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里话老郑

老郑，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物。就是不小心掉进人堆儿，永远都不能找到的那种。

第一次见到老郑，是在二十多年前，那个人称红房子院，有些拥挤破败的院落里。这是一家典型的大杂院。里面住着老赵家、老王家、老田家、老谷家，林林总总加起来，总有十几户人家。

年龄最大的，应该算是老王了。不高的个儿头，宽阔肥大的脸庞，下巴上蓄着山羊胡须，给人老成持重的感觉。老王的脾气特别暴躁，对一双儿女非打即骂，是典型的家庭阎罗现代暴君。

最喜欢结交的，莫过于老赵了。老赵颇喜欢吃，每天弄几个小菜，自斟自饮喝上几杯，所以老赵讲话时，总有些酒香扑鼻；老赵为人豪爽，他家蒸的肉馅包子，皮薄馅大满口生香，女儿常有口福品尝，也让我咽下羡慕的口水；过年时，他会送来手写的春联，可见写得一手好字。一言以蔽之，老赵是有文化有品味，也有闲情逸致的绅士。

总也不着家了，就数晚来的老郑了。在不大的院子里，我很少看到老郑的影子。如果什么时候见到，也是睡眼惺忪的样子；老郑一张嘴就笑，带着明显的山东口音，给人的印象有些土；老郑的家务事，多由媳妇奔波忙碌。这样的家庭分工，在这个大杂院里并不多见。

老郑的妻子，生性泼辣办事果敢。她家搬进的房子，就是以她的名义申请的。在房子交接过程中，原房主为挣点儿外快，故意不给房门钥匙，甚至还把她锁在房子里。可她楞是据理力争，也让原房主无可奈何。

老郑有一双儿女。女孩儿是姐姐，男孩儿是弟弟，两个人骑自行车，一起上学一起回家，真的挺让人羡慕的。因为老郑两个孩子，还男女孩儿齐全，这在当今社会并不多见。

本来，老郑普普通通，平时又少见面，很难留下深刻印象的。让我记住这个人，记住他们一家的，是老郑遭遇了天大的不幸！他那还在上小学的儿子，被飞驰而来的汽车轧死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郑嫂领着十几岁的儿子，俩人骑着自行车，一前一后去车站接人。当穿过十字路口时，忽听到一阵惊呼，还有汽车剧烈的刹车声，人们纷纷围拢上前，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时，郑嫂已经过了道口，但性格开朗爱凑热闹的她，还是回到了事故现场。这一看不要紧，悲惨血腥的场面，把她完全惊呆了！因为，倒在车下的不是别人，是她戴着红领巾的儿子啊！

郑嫂哭得死去活来，也没能挽救儿子的生命。从此，这个家少了往日的欢乐。郑嫂的精神几近崩溃，几乎完全不能自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郑嫂都没有去上班。老郑自己的工作，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每天，除了陪伴伤心欲绝的妻子，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后来，我们先后搬离了红房子院，也就渐渐失去老郑的消息。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当我几度搬迁几经辗转，终于搬入新建小区时，竟然和老郑做了邻居，这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那天，我去路边鞋摊修鞋。在闲暇的时候，和修鞋师傅攀谈起来。聊着聊着，总感觉他的口音，他的神态，很像记忆中的某个人，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于是，我试探着问，“师傅，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当然了！”师傅嘿嘿地笑着，露出一嘴的黄牙。“还记得红房子院吗？”“当然。”“你是满老师，你媳妇谷老师，你丫头叫芳芳。”听他如数家珍地说着，我终于想起来了，眼前的修鞋师傅，就是多年未见的老郑啊！

细看这时的老郑，虽然历经世事沧桑，还依稀保留当年的模样。久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印痕；有些浑浊的双眼，倒比当年还要明亮；发自内心的微笑，让人感觉自信阳光；黑白相间的胡子茬儿，彰显出主人的奔波忙碌；曾经根根直立的短发，如今已染上点点白霜。老郑的变化很大，唯独不变的是绵绵乡音。

从交谈中了解到，当年，他是农村供销社职工，由于没有多少文化，干的就是更夫力工这样的粗活儿；后来，商业流通体制改革，他和几个朋友一起，承包了单位的经营权，满腔的抱负还未施展，就发生了空前惨烈的家庭悲剧。于是，老郑经常请假在家，陪伴精神崩溃的妻子。等他想要好好上班时，已经成为失业大军的一员了。

其实这么些年，老郑在苦痛中挣扎，过得艰难和不易。他曾在农村包地，也在工地做过小工，最终站稳了街边道口，成为技术熟练的鞋匠。任凭风吹雨打，他天性的知足乐观。从风蚀刀刻般的脸上，看不出痛苦忧伤的痕迹。他不无自豪地说，“咱凭力气吃饭，凭手艺挣钱。别看咱没有钱，可从不赚昧心钱，咱过得心安理得啊！”

正因为久别重逢，所以有更多的话题，让我在闲暇时光里，到他的鞋摊儿上坐坐，说说曾经的陈年旧事，也说说如今的柴米油盐。当然了，我也愿意多掌几双鞋，让老郑有更多的机会，幸福快乐地赚钱。

最后一次见老郑，大概是在两年前。他很高兴地告诉我，这是最后一次出摊儿，以后要帮女儿看孩子，不再风里雨里地赚钱了。看到老郑满面春风，我由衷地感到高兴，也祝愿老郑家庭幸福，有一个快乐安逸的晚年。

可有谁能够想到，这一别竟成了永远！当从知情人得知，一向健康快乐的老郑，竟然已经辞世一年多时，怎么也不肯相信这是真的！难道那时的老郑，向朋友隐瞒了什么？或许那个时候，他已经病入膏肓，只是刻意强撑着自己，不给家人和朋友，带来更多的苦痛和忧伤吗？我真的没法儿想象，当灾难突然降临时，老郑表现得如此坚强，又是那样的自信和乐观！

老郑走了，没有多少人生故事，没有什么豪言壮语，甚至没有留下遗产，只有曾经的点点滴滴，还驻留在朋友的心中。有人为老郑鸣不平，这么老实厚道的人，怎么老天爷不睁眼，什么倒霉事儿都能摊上呢？特别让人感慨的是，老郑辛辛苦苦二十年，交足了全额的社会保险，仅领了两月的退休金，这投入产出的巨大落差，感觉老郑实在太亏了！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春风呀春风你把我吹绿，阳光呀阳光你把我照耀，河流呀山川你育哺了我，大地呀母亲把我紧紧拥抱。

每当我唱起这首歌，总会想起逝去的老郑。做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勇敢面对人生的风雨，从不索取任何形式的回报，这是否就是老郑所追求的呢？在朴实无华的外表下，老郑有颗金子般的心。他不为金钱欲望所迷惑，不为柴米油盐所烦恼，尽管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但他勇敢坚强快乐知足的精神，是值得我们每个人学习的。

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还想轻轻地说一句，“老郑，在寂寞冰冷的世界里，希望你忘记曾经的忧愁和烦恼，在天堂里陪伴日月星辰，也陪伴逝去的亲人一路走好！”

于2012年4月4日清明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