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面馆

2012-04-01 19:40 | 作者:冬竹 | 散文吧首发

云层叆叇,好似要下,这样的天空就像一位蹙额撒娇,用眼泪威逼丈夫就范的娇妻,但却始终没有让这滴蓄意造作的眼泪掉下来。

每逢周末,西安的大街小巷,总是熙熙攘攘,宽阔的马路上,密集的车辆来来往往穿梭着,各大商场人满为患、摩肩接踵。以西安市区的钟楼为中心,十三朝古都厚重而又典雅的文化气息从这里散发出去,渗透到各大街巷与周边的村庄,熏染着一代又一代淳朴善良的关中儿女。西安市区方位端正,街道纵横交错,笔直宽阔,东西南北恒通,与环城公路与环城高速相对接,交通四通八达,文化气息源远流长。位于市区中心地带的钟楼西面是一条民族气息醇厚、美食与工艺作品积聚于此而闻名古今中外的回民街,回民街是由两条东西南北十字交错的街道构成,街道两边密布着可口的美食与古典、雅致的艺术珍品。

我喜欢一个地方,最先喜欢的是氤氲于这个地方大街小巷里醇厚的平民气息,就像一个农村人在豪华饭店吃过了南北菜肴,走出饭店后仍感觉吃的这顿饭好似走了一个过程,还要在饭店附近的小巷一隅,找家小店吃碗便宜的油泼面才感觉心里踏实一般,所以我始终感觉自己是个跨出农村的庸俗之人,与大都市里繁华奢靡的生活不相调。

在南北走向的这条回民街尽头拐角处的小巷里,有一家乔家面馆,我的故事就从这家面馆开始。

晌午时分,我以一个饥饿者的身份踱进了这条与回民街对接的小巷,走到一家乔家面馆门前翛然止步,心里蓦地想起“乔家大院”这个名字,顿然产生了好奇感。

我知道,这家面馆与乔家大院风马牛不相及。我抬头仔细端详这家店铺的招牌:米黄色的木板上用楷书挥出“乔家面馆”四个浓墨大字,牌匾的一角已经磨损,但被擦拭的干干净净,端庄的钉挂在店铺外。我暗想道:这张厚重而又朴实的牌匾,比现代化都市的数码显示招牌更能招徕顾客,因为这幅牌匾浓缩了醇厚的传统文化气息,嗅着鼻子站在牌匾下,仿若能闻见百年不衰的墨香味。

“唵,乔三,生意好的很么,忙得很呀?”一位驾着笼,从面馆门前路过的一位花白头发、一身黑色休闲装的老汉,朝面馆里正在揉面的厨子喊了一句。

“我是猪八戒带腰刀——邋遢兵一个,死做呱吃哩,天世下忙碌的命,”乔家面馆里正在揉面的老汉回过头,用山西方言版普通话说,“要是像你这样该多好,一退休,荷着鸟笼出去转,练拳脚、喝茶、到撇(山西方言聊天)。”他轻松自在的神情同时也显示出:“虽然忙碌着,但自己过得开心,穷日子过怕了,到了城里闲不住,喜欢这样忙忙碌碌,哪怕用恶水洗脸,也舒心,活着就要为儿女们多操心,死了也能瞑目。”他上翘的眉毛和撅起的下巴也证明他是这么想的。

“哈哈,走喽,回来吃你的菠菜面……”

“好,保证让你咥饱,不过别走岔了门……”

我才知道,原来面馆的老板就是这个揉面的老头子,这么大年纪了,自己开面馆,还亲自下厨,他的精神头真足。我对此面馆更加好奇,想知道个究竟。

站在街道上看乔家面馆,能清楚的看见每碗面制作的全过程,可以透过一扇干净的大窗户,将面馆内满座的顾客一览无余,这也是这家面馆的独特之处。面馆的厨房在饭厅的西面,与饭厅对接在一起,厨房的主力乔三便可以和食客搭讪一番,煽惑几句关中秦腔,透漏一点政治头条,抱怨几句生意人的牢骚。

乔三是个年近花甲,身体还仍旧瓷实的老汉,黑黢黢的脸庞由于经常微笑而折出了几道幽深的皱纹。他额头宽广,鼻子厚实,仿若广阔的黄土高原上,翛然崛起的一座斜歪着的泰山,从他粗的手指可以看出,他浑身有使不完的牛劲,老骥伏枥,却永不向岁月屈服。

我越过舒展的马路,凑近了面馆。面馆内,靠窗坐着两位年轻的情侣,男的捞起一股鲜绿色的面条,“跐溜”一下,吸进嘴里的时候,嚼的津津有味,女的不停地翻动着面条,仿佛要从碗里翻出海味来。

我对这种鲜绿色的面条倍感好奇。记得小时候,我吃过母亲做的绿色的面条,不知从这种面条中能否找到童年时代的味道?那时,每年初,积融化不久,阳面的沟坡上就开始泛出点点星星的绿色,这些绿色的精灵是苜蓿刚钻出土壤的嫩芽,放学回家后,我与妹妹和小伙伴们一起提着篮子,吹着柳树皮做的短笛,越过蜿蜒小道,从陡峭的向阳的沟坡上剜回这些绿色的精灵,母亲将苜蓿芽淘干净,和面时揉进去,所以面条会带着绿色,我至今无法忘却儿时那种独特的美味,虽然这些简朴的面食抵不上山珍海味,但这些孩提时的味道就是舌尖上的初吻,接触后即已刻骨铭心,这辈子怎能忘怀?

我嘴里开始咽唾沫,饥饿感剧增。

“兄弟,吃面不?油泼面、菠菜面、拉条子、擀面皮……”面馆里端饭的小伙探出头来朝我喊道。

我顺声走进了面馆。面馆内顾客甚多,唯独我刚从窗外所看见的吃绿色韭叶面条的情侣的这桌有俩空位,我取下挎包,坐在了这对情侣对面。饭厅里整齐的摆着五张核桃木色泽的木桌,桌子不大,刚好能坐四人。

招呼我进店的小伙问我吃什么,我一时没了主意,看见对面的情侣吃着绿色的面条,就对他说:“给我来碗这个面。”

“这是菠菜面,是陕西的风味面食,大碗吗?要不要辣子?”

“大碗,辣子少些。”

“好嘞!”他朝厨房喊道:“,再加个大碗菠菜面,辣子少些。”随身转进厨房,倒了碗面汤端给我,叫我稍等,又笑呵呵的招揽其他顾客去了。

厨房的南面与面馆的门面在同一平面上,对接在一起,被一堵墙隔开,形成了一个小套间,但隔墙上有一扇大窗户,玻璃擦得澄明,透过窗户可以窥见乔三黑黢黢的脸庞上粗黑的髭须和他捞面时娴熟的动作,厨房的西面也有一扇大窗户,窗户可以朝外推开,所以坐在餐厅里,却可以看见西面临街来来往往的行人,由于面馆西边是一条南北恒通的街道,所以从此街道经过的人看见美味的饭食,需要带走时,只需站在厨房西边的窗户下,喊一句。如果顾客要的是陕西擀面皮,厨房里的帮厨大娘会迅速的装好早已切好码好的面皮子,将辣子油倒得汪汪的,套好袋子,面带微笑递出去,如果顾客说“来碗菠菜面”,大娘便会凑近这位瓷实的老汉——乔三,褪掉塑料薄膜手套,向他后背轻轻的抽打一巴掌,说:“菠菜面——一大碗菠菜面——”

乔三“嗯”了一声,掀开面团,用厚实的巴掌揉开,擀薄,切条,拉开,然后将其投进进锅中,用一尺长的筷子搅拌,等锅里泛白沫子了,然后再用筷子搅动几下,从锅里将面捞出来。

我一边喝面汤,一边仔细观赏这位身体瓷实的老汉厨师将菜绿色的面条,从热气沸腾的大锅里往外捞。乔三将胳膊伸个老长,仿佛这面条是十万八千丈,从锅里捞不尽、撕不断,只见身体魁梧的他又踮起了脚跟,撅着嘴巴,歪着肉圆的脑袋,用搅面用的那双一尺长的竹筷,使劲将面条从锅里往外拽,我的心也不由自主的跟着这股面条一紧一缩。

面被完全捞出大锅后,他又小心翼翼的将挂在筷子上的面堆在套好塑料袋的粗瓷大碗里,一筷头面刚好一大碗。他旁边的大妈用谙练的动作接过碗,用勺给碗里浇上飘着辣子油的醋水,绿色的面条宛若瞬间被不均匀的上了红色的釉子,散开的辣子沫就像给鲜绿的草坪上撒了大把的花瓣,紧接着,大妈再盖上一大勺子泛着胡萝卜色、土豆色、瘦肉色和豆腐色的小丁块臊子,最后投一把芫荽和蒜苗沫,她三下五除二,綄紧塑料袋,再给套个袋子,笑呵呵的递给西窗外等候的顾客,并附加一句:“姑娘,这袋子结实,漏不了的。”

“这面颜色真好,我看见就不由得垂涎。”接面的是位三十岁出头的大姐,一头卷发,右肩跨着一个咖啡色的皮包。

她取下包,正准备用提着塑料袋的左手拉挎包的拉链,面馆的大娘蹙着眉头急说:“来,姑娘,我给你提着,不急——不急——”

画着淡妆的妇女掏出钱递了过去,接钱的是面馆里乔三的儿子,他喊乔三“爸”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们是父子,这小伙算是店里的服务员,二十岁出头,中等个儿,留个毛寸,身体结实,给人憨厚能干的感觉是,他的皮肤上泛着黝黑的光泽,笔挺的鼻梁上方镶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眼里投射出深谙世故人情的光芒。

乔家面馆就他一个端饭,忙的团团转,就像一直被不停地抽打的陀螺,一会儿转到这桌,一会儿又转到那桌,还要转出门口,转上柜台,负责迎客、收钱。

“大鹏,擀面皮好了。”大妈朝他喊道。

大鹏端着两碗泛着红色光泽的擀面皮,向我邻桌一位穿戴时髦的妇女走去,这位妇女带着一位4岁左右的小姑娘,小姑娘伶俐可,扎着一对羊角辫,眨巴着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东张西望。

而我的故事正与这个小姑娘母亲的眼神有关。

天气明朗了起来,厚重的云层恍若被一双巨手扒拉开了,全然没有了即将下雨的迹象。由于是午饭时分,餐馆内顾客居多,我做好了长时间等待的准备。

我对面的情侣尽情的享受细嚼慢咽带来的乐趣,一根一根吸着面条,吃一会儿便呢喃几句,女的在男的碗里捞一根,吸进嘴里,又从自己碗里夹几根面条,移到男友碗中,仿若这是再好不过的消遣时光

乔三一边揉面一边低吟秦腔《二进宫》选段:“杨波低头不敢望,启奏国太李娘娘。昨晚灯下修表章,袖儿内统进宫辞别娘娘。望娘娘你发了慈悲海量,高抬手开龙门放鸟还乡。”

这时,迎门走进了三个粉刷工,两个男的,一个女的,他们的衣服上沾满了密密麻麻的涂料点,两个男的外衣后背还有血红色和蔚蓝色的油漆渍,但衣服上却没有灰尘,显然是进店前自己拍打过的,只是这些顽固的斑点无法祛除。其中一个男的三十多岁,个子高俏,一头杂乱的长发,他一边往面馆里走,一边用右手向后搂起纷乱的散发,面颊上的颧骨明显的凸现了出来,但眉宇之间透露出一股豪气,仿若是黝黑的皮肤上所折射出的一缕引人注目的曙光,另一个男的中等个儿,皮肤粗糙,显得比高个男子年长,他留个板寸,头发上的几滴涂料已经凝固,跟在高个子的后面,一走进面馆就四处寻找座位。走在他俩后面的是个女的,清秀的面容与缀满涂料的衣服极不相称,但从她的面容上却看不出一丝的委屈,她清澈的眼神中投射出善良和憨厚的神情,枯黄的秀发被一根黑色的发带紧紧的扎在脑后,从她轻盈而又欢快的步伐声中,可以听出“只要跟着自己最心爱的人,再苦再累都心甘情愿”这样的回音。

他们进屋后,面馆里所有顾客的眼光都朝他们透射过来,留露出鄙夷的、轻蔑的、淡漠的、轻佻的、同情的、爱怜的等各色眼光,每位顾客也显示出各种丰富的面部表情,有乜视的、蹙额的、撅嘴的、沉思的、叹气的……他们将三人打量了一番,瞬间消散掉这三位粉刷匠所带给他们的表情。

乔大鹏立马迎过来招呼,用似曾相识的语调和气的说:“唵,你们来了,今天人多,现在坐满了,你们稍等等。”他说着给其他顾客端饭,又回过头喊道:“稍等等,等等,我给你们倒些面汤先晾着。”

高个的男子回头环顾四周,饭桌全被占满了,只有我旁边有个座位,便拉了一下同来的女子的衣角,指着我旁边的位置温和的说:“这里有个坐,你先坐着。”

这个姑娘坐在了我身旁,望着高个男子嫣然一笑,从她欢喜的笑容可以看出,她心里是甜蜜的,这是女人应该得到的最简单而又最感动幸福。正如她的步伐声所表达出的:只要跟着一个深爱着的人,能时时刻刻被他关心着,爱护着,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这是一种千金不换的欢欣。

两个男子站在我所坐的桌子旁,静等其他顾客腾出位置。矮个的男子耷拉下了脑袋,显出一副疲倦的样子,近距离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衣服上密实的斑点,泛着多种色泽,在这间小小的面馆里显得格外惹眼。

乔大鹏给餐厅东北一隅的桌子端了一碗油泼面,立马转到刚进来的这三位顾客面前,问道:“兄弟,吃些什么?”还没有等对方答复,就过去倒了两碗热和的面汤,端来放在了我所坐的桌子边上,又端来了一碗面汤。

“三碗这个绿色的面。”高个的男的指着我对面这对情侣的碗说。“我要小碗的,小碗多少钱?”我旁边的姑娘问这位服务员。乔大鹏说:“大碗八块,小碗六块。”“那我就要小碗的。”姑娘微笑着说。

这对情侣齐刷刷抬头,一起打量这位姑娘,看了几秒后,男的低下头继续吃碗里的最后几根面条,而女伴却将筷子“啪”的一声,扣在还有半碗面的碗沿上,站起来喊道:“服务员,买单!”

男友愕然站起,说:“还没吃完哪!”“要吃,你自己吃。我走!”女友拉开皮包,翻找钱包,她的男友从兜里立即掏出钱,交给了乔大鹏,尾随女友走出了面馆。

坐在餐厅里,能听见远处的男的不停地问:“宝贝,为什么还没吃完就不吃了?”

“……”

窗外吹进了一缕微风,将下面的大黑锅上升起的雾气,瞬间给驱散了。

我指着对面的位置说:“来,过来坐这边。”他俩说着“谢谢”落座了,开始闲聊属于他们的话题。我们一起等待菠菜面。

我溘然听见临桌的那位带孩子的时髦妇女,对自己的孩子悄声说道:“你要好好念书,听老师的话,不然以后考不上大学,就会像他们一样,”她说话的同时,斜视着眼睛,小心翼翼的向孩子指着我旁边的这个姑娘继续说,“像他们一样给别人打工,穿的脏脏的,吃饭都要数着兜里的钱点饭,更嫁不出去,最终嫁个粉刷工,一辈子多辛苦,你看他们,你要上大学还是像要他们一样脏兮兮的在外面揽工?”她指引着孩子向这边不时的投来鄙夷的眼神。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生怕别人听见,但她确实忽略了距离的神奇性,声音还是过来了,我们都听见了,而且很清楚,反而给人一种滑稽可笑的联想。

妈妈,我长大了,要当个室内设计师,要将屋子设计的很漂亮——很漂亮——”这个娟媚的小姑娘眨巴着清澈的眼睛,撅着可爱的小嘴说,“墙壁要刷成雪白色的,天花板刷成蓝色的,就像天空的颜色,地板上全铺上绿色的地毯,踩上去,就像在草坪上散步一样,我要亲自装饰自己的屋子,刷涂料,装修的要比我们现在居住的屋子还好。”她越说声音越大,就像清脆的铃铛声。

这时,面馆里款步走进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爷子,约莫七十来岁,穿一身整洁舒适的中山装,白色的皮肤上布满了皱纹,面颊两侧点着些老年斑。乔大鹏快步迎上去,将他扶着说:“大爷,来,这边坐。”他将这位大爷搀扶到紧跟着那对情侣一起结账离座的中年妇女坐过的座位上,端来面汤,问道:“大爷,吃啥?”

“一碗菠菜面,人老了,吃不动了,就想吃碗菠菜面,年轻时就好这一口,喜欢这绿色的味道……”老爷子绽出慈祥的笑容,慢吞吞地说。

“嗨,趁还能吃进嘴里,就要好好吃,”乔三把一股鲜绿的菠菜面扔进锅里,一边搅动一边回过头来对着这位老人说,“人一辈子,活个什么,就活个自在,干自己想干的,吃咱想吃的,老了,死了,眼睛一闭,就不遗憾了么。”

老年人说:“就是的,就是的,虽然老了,但还能吃,牙齿好着,小伙,来个大碗么。”

“好嘞,爸,大爷要大碗的。”乔大鹏对乔三说。乔三继续说:“人老了,才活明白,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不积攒着,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像我在这里抡面条,图个舒坦,一辈子劳作惯了,闲不住——你稍等等,这几股面捞上来,就给你下。”

“师傅,我们要三大碗菠菜面,把前面要的那个小碗改成大碗。”坐在我对面的高个子拉长了脖子,朝乔三喊了一声,听见乔三说了声“好嘞”后,他颔首望着我旁边的姑娘说:“今早忙活了一早上,你好好吃一顿,恰(方言咱)不省钱,要吃饱,人是铁,饭是钢,天塌下来,有我这个高个的撑着,地塌陷了,有我这个长条的给你横着。”

我们四个人的面被一起端了上来,他们吃的很快,我旁边的这个姑娘吃的也麻利,一筷头接一筷头的往嘴里塞,但我却看得眼馋,感觉他们的胃口真的很好,吃得了苦,更能吃的了粗茶淡饭,噙得了泪,更能扭得转命,因为他们的人生之路还很长,很长……

他们吃完后,高个子付了钱,三个人说说笑笑离开了。但我的故事还没有完,与这三个粉刷工的离去有关。

三个粉刷工离去后不到两分钟,乔三陆续向锅里撇了两股子菠菜面,他从锅里丢面的动作是醉人的,就像当年的盲人艺术家阿炳用娴熟的动作在大街上随性的拉奏《二泉映月》一般,但相反的一点却是乔三丢面时,是笑呵呵的,他天生了一副乐观而又粗糙的大脸,滚圆的脑袋总能给人带来一股热和劲,听着他和顾客侃大山,就像在观赏喜剧一般,是一种享受,更是一种潜意识的人生自修。

唱起秦腔来,他有一套,憨厚的老腔能发出让人浮想联翩的词句,他有一股天生的乐观基因,这种基因似乎也遗传给了儿子乔大鹏,所以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步伐轻盈,将众多食客招呼的嘻嘻哈哈,我不知道他的儿子是否上过大学,但在这个乐观的父亲眼里,上大学并不比做人重要,他与等面的其中一个客人谈论时说道:“没有知识,可以学,用一辈子来学,还怕学不来?但人不地道了,就什么就都没有了,满腹经纶也只是个祸害。”他重视人性的善恶论,就像他开玩笑时所说的,“人和畜生一样,生下来是野蛮的,却也是纯真的、简单的,但在人的调教下,是会乖觉的,但也会变的复杂,多了些心眼。”

他不懂什么是哲学,但却常与食客谈起“善恶”和“因果”,他不知道谁是苏格拉底,谁是柏拉图,但却能罗列一茬又一茬的庄家是如何“播种”和“收获”的。

我碗里的面还有半碗,不知为什么,感觉这顿饭吃的格外慢,可能是由于想细细咀嚼菠菜面中浓浓的人情味儿吧。

当乔三正在搅动刚下锅的第二把菠菜面的时候,我邻桌的时髦女郎有开始发言了,她的凉皮吃完了,但小姑娘还没有吃完,她只好等着孩子慢慢吃。她对身旁的一位衣着阔气的中年男子说:“刚进来的这三个粉刷工人真是的,吃饭也不知道把自己那身脏衣服换换,看见就恶心,影响人的食欲,他们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饭馆是吃饭的地方,又不是建筑工地,满身的涂料和油漆,吃饭连衣服都不换,全然不顾别人的存在,没有一点修养。”

“修养——呵呵——”这位男子用微笑作答,继续吃自己的饭。但有一个人替这位男子做出了回应,他就是乔三,当她之前给孩子讲所谓的勤奋学习之道的时候,乔三就乜视了她几眼,想说些什么,但他还是将话押回了肚子里,现在,他终于可以一吐为快了。

乔三将煮熟的面捞出来,递给旁边忙的晕头转向的老婆子,笑呵呵的对这位女士说:“闺女,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嗯?”他“扑哧”的笑了一下,继续说,“修养——你说说什么是修养!”

时髦妇女收敛了讥诮的语调,忙解释道:“我不是这意思,不是瞧不起他们,只是感觉他们穿的太脏,应该换身干净的衣服再来吃饭,这样对自己也好,对饭店的生意也好,大叔,您说是不是?”

“我是开面馆的,我不嫌他们脏,”乔三顺手抓起肩头的毛巾,揩去了额头的汗,顺便将笑容也擦去了,继续说:“出门在外,谁都不容易,谁知打工者的艰辛?谁懂城里外乡人的苦楚?谁又能明白外出务工者难处?你放眼看看,西安市区,高楼齐啪啪的,马路一道又一道,盘旋路,立交,没有成千上万的建筑工人,这些楼能起来吗?那些宽阔的马路和悬空的立交桥能直通我们的脚下吗?谁不是娘生父母养的,哪个农民工没有妻儿老小,但命运就让他们成了建筑工人——一些城市里不可或缺的人,他们有自己的人格尊严,有自己幻想中的生活,我们可以同情他们,可以可怜他们,但绝对不能瞧不起他们,你说我老汉这话说的对吗?”

“……”这位妇女刚要抬头言语,乔三打断了她,用夹杂着山西词的调子说:“我乔三也是农村出身,庄稼地里熬过,头顶太阳背朝天,甩着沟子务庄家,在山西煤窑上熬活十多年,煤灰灌满了鼻孔和耳眼,穿着能刮下灰渍的衣服,吃饭是捏着馒头揪着葱,后来当厨子,给相邻盘攒红白事的宴席,但我从没有瞧不起自己,也从来没有感觉自己就低人一等。我儿子,就是这个端盘子的,高中念到中途,不念了,开始在外打工,搬过砖头,做过粉刷,但俺孩恓惶的可是个好孩,不喜欢念书,但却肯吃苦,开了这家面馆,我自愿当大厨,今年整六十,但是个闲不住的命,每天忙活着,就感觉心里舒坦,就像一个在农村待了一辈子的老汉突然离开了土地,感到憋屈一样,所以,作为庄家汉人,我始终坚持一个理,那就是:踏踏实实做人,诚诚恳恳做事,就像泥巴一样,只要自己不觉的脏,别人说什么都是枉然,你是孩子她妈,更是她的第一个老师……

“你嘴里塞瀑布啦,还是装子弹啦?不是哗啦啦,就是啪啪啪,一碗菠菜面,大碗带走。”他旁边的老婆子“啪”的一声,拍了一下他厚实的脊背喊道。

乔三回过头,才发现西窗外一位顾客要了面站着,等着带走,他那布满皱纹的黑黢黢的脸上立马堆出了慈祥的笑容,掀开掩盖面团的棉布,揉了起来。随后响起了“啪,啪,啪……”的拉面声。我心里想,这面里容纳了多少力量啊,所以吃起来才这么劲道、爽口。

天气渐渐豁亮了起来,面馆窗外,行人来来往往,城市固有的声音此刻达到了巅峰。时髦妇女听了乔三说的话,喊道:“服务员!结账!多少钱?”她结账后,拉着小姑娘的手疾步出了门,小姑娘蹦蹦跳跳的,煞是可爱,走面馆门后对妈妈说:“妈妈,这里的擀面皮真好吃。”

“面皮硬邦邦的,吃的胃难受,好吃什么呀?下次带你去吃意大利面。”我听见了她走向繁华都市时的最后的声音。

我吃完面,结账后,走出了面馆。走了近不远,还能听见乔三哼唱着秦腔:“有心不铡陈士美,香莲母子怎周全!这场官司我怎样断?倒叫包拯两为难。挤着官儿我不做,天大的祸事我承担。”

我回头望了一眼“乔家面馆”这四个字,突然发现,这四个写的苍劲有力。

2012年3月30日夜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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