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 ● 珠

绿珠惰懒地倚靠在望湖亭的雕花柱上，未沾妆容，素色纱裙半掩纤细的腰身。三月清晨，绵绵春雨刚刚却步，潮湿的空气里洋溢着桃花的味道。

淮州太师府昨夜灯火辉煌，歌舞生平。

首席舞姬庄思蝶是最受全城睹目的新宠。胭脂红唇，粉黛朱砂，长袖善舞。醉意潺潺的名门贵胄们争相上前讨殷勤，黄金白银已是最不入眼的礼物，珍珠裴翠也已充斥满堂。

绿珠受不了浓烈的香风脂粉和嗓动的琴鼓萧瑟，引了几杯女儿红便告别太师太傅们匆忙离开，不经意间瞥见庄思蝶从哄闹的人群夹缝中对自己娇媚地微笑，像是宣誓着最终的胜利。

绿珠本是淮州最风靡的舞姬，曾经红遍江南的曼音阁也早已销声匿迹。绿珠恨自己昨晚为何要邀约，给她挖苦自己的机会。她总傻傻地以为可以挽救什么。

亭中纱影婆娑，透进初春微凉的暖风。绿珠漫不经心地丢了一块鱼饵到湖里，鱼儿们争先恐后地游来抢占。绿珠讪笑，笑过去的自己就像是这鱼儿，为了一块小小的诱饵，牺牲了青春、容貌、自尊……

手里的信笺早已褶皱不堪，漂亮的小篆已字迹模糊，然而绿珠不知道是因为一夜的眼泪还是潮湿的空气。信纸上简单地描绘着几行决绝的文字——永别和背叛。

绿珠站起身，长裙拖拽在铺满水迹的地面上，她拨开水晶帘，帘子叮叮咚咚得敲出一曲歌赋。桃花瓣随着涓涓细流妖娆地路过，像是思蝶妩媚的笑靥，嘲笑自己的愚蠢和懦弱。

三年前，她们刚来到淮州太师府做舞姬。绿珠时常悠然地与她走在湿湿的青石板上，雨水打湿了思蝶的布鞋，绿珠弯下腰去，用鹅黄色的丝绸手绢为她拭去水渍；和着油纸伞上滴滴答答的声音，她们哼着家乡的歌谣：桃红柳绿春来到，愿君共赏绿丝绦，妾绕青丝永相随，桃花卷入珠帘俏……

曾是住在同一闺房，为她画眉，为她点朱砂，一起哭一起笑，一切无所不谈的好姐妹。而今，已物是人非了吧？

绿珠抚了抚右侧脸颊，火辣辣得生疼。一片绯红的伤疤衬着清晨初升的朝阳，赫然突显。绿珠记得那是一瓶精致的白瓷胭脂罐，思蝶说是太师从西域托人买的，她不舍得用，要送给好姐妹；她还记得冰爽的液体敷上冰肌时那种无与伦比的疼痛；她记得当思蝶看到她带伤的脸颊时忍不住开心大笑的表情…

江南的烟雨，忽而又延绵不休起来，绿珠对于镜花水月的酴釄似多了几丝憎意，曾经与秦都尉的情愫绵长，曾经在满月时许下的铮铮誓言，都灰飞烟灭，化为泡影。

然，异乡花草早已牵走他荡漾的心，而自己不复存在的美貌，也在岁月和算计中蓦然溜走，纵成为路柳墙花。顾盼左右，那人早以悄然不见。

绿珠清晰记得，那夜太师府盛宴中，她在台上婀娜舞动，悦耳的丝竹却盖不住不远处他说的那句醉醺醺的赞美：庄生晓梦迷蝴蝶，在下已朝朝暮暮思蝴蝶了！她未曾看见那二人的面孔，却早已不知多少次在噩梦中泪流满面地醒来。

绿珠踱步到湖边，蹲下身子，抚弄着冰凉的湖水，朦胧的雾气还未完全消去，鱼儿试探着捕捉任何食物的味道。垂下的裙边渗进湖水，素色如泼墨……

湖对岸的花街商贩们开始了叫卖，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似是带不走某些东西了。

次日的黄昏，船家敲开了淮州府衙大门。湖边码头上，被麻布覆盖着的素衣女子，早已撒手人寰。然而，众人纷纷议论之中，却没人认得这个曾经红遍江南的舞姬。

而这个突然逝去的美丽女子，似乎立刻就被人淡忘了。街头巷尾的流言，纷纷指向突然离世、风华正茂的舞后庄思蝶，和她生前毒害的情人，秦都尉。

尘世的国色天香，离世的绝代佳人，于世人都只是平素常见的一颗流星，多几个感叹，转而则忙于柴米油盐。

江南潮湿的空气里，充斥着桃花的味道。就像逝去的红颜那缱绻的胭脂香粉，不舍地留恋着红尘，纵然在奈何桥上接过孟婆汤时，也要执拗地再望一眼那早已不属于自己的尘、世、和人。

望湖亭里，水晶帘仍盈盈晃动着，雕花柱上隐隐浮动着那两个工整的篆体字：绿、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