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江路

2012-03-24 12:54 | 作者:何剑胜 | 散文吧首发

每次过沙江路的时候我都显得无比小心,不为别的,只为躲避那些无比嚣张横冲直撞的铁壳虫们,它们像子弹一样飞,却不怎么肯遵循子弹飞的轨迹。

如果把107国道比作是条大动脉的话,那么沙江路无疑就是连接在这条大动脉的一条毛细血管,在一般性的政区地图上是找不见这样一条小小的毛细血管的。可在松树岗,沙江路就可堪称是松树岗的大动脉了。

近来,我是越来越讨厌沙江路了,它的拥堵、它的狭窄、它的喧嚣、它的凌乱和肮脏,一不小心,散乱的五金碎屑就会刺入脚掌……十年光阴,我看着我眼中的沙江路从昔日娴静的少女变成今日狂躁多变的怨妇。

上班下班,我一次次穿过沙江路,从脚步轻松到步态滞重,我年轻不再,而沙江路似乎总在翻新之中,曾经无数熟悉的面孔被流沙的岁月一一覆没。

我自从在松树岗找到工作的那天起,就无意与沙江路结下了某种缘。生命是缘。生命是一种过程。生命更是一次旅行。路上的风景悠忽而过,唯有沙江路带着工业的伤早已融入我的血液里,也融入无数像我一样的打工仔打工妹们的血液里,日久月深,郁积于我们身体里的伤,渗入骨殖,荒草一样生根、蔓延。

打工年代,有多少人怀揣着内心的废墟行走在工业的前沿阵地,他们或她们,神色严谨,表情淡漠,如果突然有一声尖利的惊叫,那必然是一次肉体与灵魂的深度震颤。

在路上,生命如瓷!

那一天,一大堆人远远围观一摊鲜血凝固的梅花,在一张破草席下触目惊心的萎地盛放,我正好路过,听到附近的士多店老板娘说,倒地的是盛昌鞋厂的厂长。我知道,沙江路边的盛昌鞋厂只有一个厂长。我的头有点晕,内心恐慌,不为别的,只为这个厂长我曾认识,是老家邻县的老乡,来深圳后通过其他老乡的介绍偶尔相聚过。那人为人不错,没有做领导的架子,对人挺热心,是我心里标定的好人。我对“好人”的突遇不幸,心存了莫名的巨大的伤感!在我怔怔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是我在嘉伟厂的同事李智锋。

真惨啊,李智锋说,上个月也是这个地方也发生过一起特大车祸,两个刚从老家来深圳打工的小妹仔,一下松树岗高架,就被一辆迎面而来的大巴撞翻了。可怜啊!

唉,这是什么鬼路!李智锋的老乡我的另一个同事杨树林也是摇头叹息。

沙江路与国道线的连接处刚好是个呈45度斜角的坡,两边是建筑,从国道上突然拐入松树岗的车辆几乎没有一点缓冲之地。而恰恰这里工厂密集,工人们上班下班便要一天数次冒着生命之险穿越沙江路。

我们上班的嘉伟厂在沙江路的左侧,宿舍在沙江路的右侧,沙江路就像横亘在我们生命线上的河流和险滩,那些横冲直撞的车辆就像子弹在飞,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像我那位厂长老乡一样壮烈异乡。

其实,十多年前的沙江路车辆往来并不繁忙,那时海边工业园未建,宝安大道还未规划,我们上下班时走在宽宽的沙江路上甚至可以放肆的打打闹闹,从从容容,几乎不用担心被突然而来的子弹击中。

每到年底,便是嘉伟厂的生产淡季。业余时间突然丰富了,打工生活却依然乏味少彩。一天,李智锋和他老乡神神秘秘的说要带我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在松树岗,我想不到有什么地方是好玩的?

吃过午饭,我们几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相约同行,一路说笑着,沿着沙江路往前走。十一月的南方天气干燥依然,热气犹在,云色凝重、混浊,阳光却仍像日般银白刺眼。走到现在的千禧市场这个位置,见有几栋还未装修的建筑,灰蒙蒙的矗立在一片芦苇浅滩上。眼前垃圾遍地,芦苇倒伏,看上去满目疮痍。很显然,这里尚在开发之中。谁能想到,十年之后,宝安大道从这里贯穿而过,昔日荒滩一之间高楼林立,繁华异常,成为松树岗新的工业和商业的中心地带。此时,一楼门户大开,张着阴森森的黑洞大口。李智锋一挥手,大家随他朝一侧小黑洞走去。在楼梯口,一张办公桌拦了我们的去路。办公桌边,竖着一块木牌,用红油漆写了“置龙投影厅”几个粗俗大字。原来李智锋所说的好玩的地方就是来看投影啊!

李智锋买了几个人的票。投影厅在二楼。

小小的投影厅里竟然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很难找到空位置,我和李智锋挤坐在一起。李智锋用他的邵阳话骂投影厅老板,捏拐的,这么多人还买票给我们,不知道控制点人数。我心里说,要是老板控制人数的话,那我们只有等明天早点来了。

投影厅放得第一个片子是香港警匪片,老套路了,除了一些无厘头的搞笑动作外,实在没有多少看头。李智锋说等下会有惊喜出现。果然,放第二个片子的时候,投影厅里群情激荡。是部三级片,不算极度暴露,男女演员的下半身总是被某些物体遮蔽着。怎么会可以放这种片子,我说。李智锋说,傻啊,投影厅不放这种片子怎么留住观众。没人管吗?我问。谁管?别多问了,看吧。李智锋眼睛紧盯着屏幕。一对大乳房在屏幕上动若脱兔,又像波浪般狂乱的颠伏、推涌。我十九岁的胸腔突然被一种火样的子弹击中,突如其来的燥热正贯通我的任督二脉。卖糕的,原来珍藏于我内心之中圣洁的乳房之美,就这样毫不保留的被“艺术性”地粉碎掉。

好像是从那刻起,世间的芜杂和生活的毒就这样开始慢慢渗入到我的思想和生命里。在沙江路,混迹于来自五湖四海的人群中,我开始了学会了说脏话。在沙江路,不加班的晚上,我和一帮小年轻们坐在沙江路两旁的士多店门口,对走在沙江路上的异性们指指点点,不时夹带轻佻之语,并放肆的大笑,笑得无知无畏。那段日子,年轻的傻气尽在沙江路上流淌。

几天后出事了。李智锋不过是像往常一样对走在沙江路上的一个漂亮女孩喊了一声“喂,靓妹,来坐下嘛!”恰恰那女孩是有背景的坐台小姐,一个电话招来十几个混在松树岗的混混。厄运来临,我们没有任何预感。那次被打得惨的,不是招惹祸根的李智锋,而是他老乡小姚,小姚十八岁不到的小身子骨,被几个大汉像踢打沙包一样踢打,四根肋骨被生生的踢断,要命的那根肋骨刺破了内脏,小姚当晚就死在了箫树强医院。

我们欲哭无泪。

在多年前的深圳,你随手翻开深圳特区报的报缝看看,是不是每天都登有无名尸体的认领启示,有时候还不止一则,在暗处,更多的是没有上报的,比如被劫杀的、车撞的……这些非正常死亡的人,就像蚂蚁一样,在人满为患的深圳统统消失的无声无息。像蚂蚁一样倒在了深圳的小姚,他从湖南老家赶来的老父亲,老泪纵横,他不明白为什么深圳人这么狠?李智锋给老姚跪下了。我们给老姚跪下了。此时任何语言都不能安慰猝然失去儿子的父亲。

几天后,李智锋默然离开了嘉伟厂。沙江路还是从前的沙江路,我们坐过的地方又坐着别的年轻人,有男有女。那些男孩们显然比我们胆大,我们只能隔着桌椅招呼异性,而他们直接把女孩拉进怀里。

没有我们冒傻气的沙江路依然热闹非凡。我看见年轻的荷尔蒙在沙江路上前赴后继。

我跳槽到利达科技后,依然每天行色匆忙的奔走在日渐繁华的沙江路上。利达科技在沙江路的这边,我的出租屋在沙江路的另一边。多少年了,沙江路依然是横亘于我生命里的河流和险滩,我每天依然都要小心翼翼的横穿过车辆日渐加剧的沙江路,不敢稍有大意。我告诫自己:那些像子弹飞一样的快车是我们每个行路人的敌人。面对这么强大的敌人,我们的战术除了有效的躲、等、避让,别无它法!

在沙江路上,我碰到次数最多并给我留下印象的人,是一个手提蛇皮袋捡垃圾的女人。她年龄不大,长相也不丑,进厂打工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在厂里打工怎么说比四处流浪捡垃圾强,而且名誉上也好听些。她是个挺特别的女人。她总是风里里独来独往,面色寡灰,我奇怪太阳光怎么就晒不黑她?如此一年后,我见她挺起了大肚子,却仍然独自游走在沙江路上四处翻捡垃圾。她老公呢?或者她脑筋有毛病吧?都这个样子还到处乱跑,自身状况不说,难道不知道车来车往的沙江路遍地危险吗?挺个大肚子她的行动显然迟缓了下来。

这个女人把小孩生下了,我又看见她提着蛇皮袋游走在沙江路上,背上多了一个小包裹,那里面有她新生不久的婴孩。又过了几个月,一个身穿我们利达科技工衣的男子走在了她的身边,若即若离的样子。那男的在利达分厂做搬运工,人老实,快到四十岁了还单身一人。没想到有一天会老婆儿子一起有了。

那天搬运工骑着厂里的三轮车往利达科技另外一个分厂送货,路遇垃圾女被人追打,他看她可怜,用三轮车拉了她跑。

现在,他们的小孩已经上了当地的民办小学了。上班下班,常常与他们一家三口相遇在沙江路上,曾经没有多少表情的垃圾女已有了难得的笑脸,那是属于她孩子和她男人的。背书包的孩子脖子上挂个钥匙,那钥匙曾是挂在垃圾女脖子上的,走在路上,儿子总是有跟妈妈说不完的话。拉着儿子的手,垃圾女的蛇皮袋有时候鼓鼓胀胀,有时候空空如也,不管一天的收获如何,浅浅的笑容却总是挂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色已有了一般做女人的红润。

沙江路似乎总是在改建之中。不是今天走了一拨铺地板的工人,就是明天又来了一拨挖路的工人。彩色的地板砖总是铺了挖挖了铺,没个消停。总在铺挖过程的沙江路没有丝毫的加宽,反而人为的变窄了。海边工业园的建成,宝安大道的通车,往来车辆一天更比一天拥挤起来。路上的车你追我赶,争分夺秒,不枉说深圳发展有飞一样的速度。那天争分夺秒的快车,在沙江路上撞倒了正给厂里运送货物的搬运工。

上班下班,我依然行色匆忙的一次次横穿过车来车往的沙江路,每安全通过一次沙江路,都像是经过了一次历险,四下茫顾,只是再不见那个手提蛇皮袋捡垃圾的女人和她背书包的儿子。她们会去了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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