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与血

2012-03-21 08:31 | 作者:大细菌 | 散文吧首发

儿子赵宝在赵老四怀里刚好睡着,赵老四半睁着皱巴巴的眼将其抱到床上,盖上汗湿的铺盖。随手将几只骨瘦如柴的蚊从蚊帐里趋了出去,在李小双喂完奶牛回来之前,他必须保证儿子不被任何动静所惊醒,蚊子更是放过不得。因为赵宝只要一醒,就会哭个没玩没了,赵老四就会不用任何人吩咐条件反射般的往死里捶打他一顿,越是打,赵宝就越是要叫,就只好怀疑自己用武的力度不够,就又加重手上的力度,直到他服服帖帖的流露出痛不做声的样子才肯作罢。

赵老四就一直靠在门槛上抽他那七岁就习已成气的旱烟,火光随着他脸腮肌肉的紧绷,伴着浑厚的喘息,照红他大半张脸,有几根没剃干净还略显冗长的胡子不小心让火光微醺了一下,发出噼里啪啦的炸响声。才三十出头,看上去就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他木讷的陷入自己的思想世界里,像株腐朽的盛年夭折的古木那样。李小双抱着一大捆玉米杆灰头土脸的推开油黑的木门,把它整齐的放到草垛子上,然后朝赵老四这边走过来,她的眼有点像牛圈里丧子的老牛,充满了潮红的泪光,加上色的熏陶,哪还有点女人样,活像个尸潭里爬出来的溺死鬼,脏兮兮不说,还大有汉宫斗败被贬冷殿后的层层哀怨之色。

她没有看赵老四半眼,径直走向赵宝的床头,见他并无惊扰之色,才从橱柜里翻出点凉白菜,就着硬邦邦的回生米饭吃了起来。

“定下来了?”赵老四丢掉烟头团坐在李小双身边,一副无能的臭样。李小双有些恶心,却也舍不得把白生生的米饭吐在地上,她还算得上是一个惜食如金的女人,这从某些方面来说,李小双比起其他人家的媳妇要好养得多,但也不是说李小双就是个随随便便的女人,也有她很不随便的一面。

“定了。”李小双咽下一口饭后才回应赵老四。

“千真万确?”

“懦夫,牛场还没远到可以让你走几步就累死的地步,生你一张嘴,自己去打听打听,不信?”

于是赵老四把两手合一起,搓了一会,摸摸屁股,又搓了一会,半天吐出五个字来:“这帮狗杂种!”然后没有下文的倒在床上睡着了。李小双只好边吃饭边掉眼泪,也不嫌弃眼泪掺进了菜里,毕竟菜里盐多盐少,早就分不清楚了。放下筷子,看赵老四像块烂肉的贴在床板上一动不动,气得她拿起手里的碗就朝门缝里砸了出去,“再睡,再睡就等着吃别人拉出来的屎!窝囊废!”骂完之后,又小跑出去看看扔出去的碗摔坏没有,还好,院子里全是泥巴,想要把碗摔碎?那是有钱人家的院子才会发生的事,水泥地板啊,你穷人担心个屁,有本事你也把自家院子傅上一层水泥,瞎操心的命。李小双就又把碗捡了回来,坐在蜡烛的菊灯下帮赵宝缝补裤子,夜都深了还没睡。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那棵大树上吊着的广播喇叭就支支吾吾叫个不停,赵老四似乎还睡得很沉,这时候,赵宝从门外跑进来,用他的小手轻轻拍在赵老四头上,“起床了,大懒虫,起床了!”赵老四被惊了过来,翻了个身,见是赵宝捣乱,恨不得伸出手掐死这个不子。昨晚他好像闭着眼睛哭了好几个小时,李小双全当他睡着了,不无察觉。

“村里通知什么事?”见李小双一个人坐在猪圈门廊上数猪,赵老四问了一句。

“今天动工,让每家出一个男工,你去吧。”

“今天?这么快?还是按照先前开会的决定来吗?”

“不然你还以为该怎么来?锄头在门口,我给你找好了,不过最好你带把镰刀一并去,忙完队里的活,将就把咱家田边的杂草割干净,免得来年田里又闹草荒。”

“他们都去了,队长呢?也去了?”

“早去了,说不定现在已经……”

“狗日的,这帮兔崽子!”说着抄起锄头就闯了出去,跑出去十几米了才喊了一声,“小双,叫宝儿把镰刀送到田里来。”他像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在等待他的救急。

“老四,是男人就给我争点气,别再让那些龟孙子骑在你头上了,老天爷!”也不知道赵老四听没听见,李小双自己也知道,说这种话对赵老四来说,大抵会成为废话,要不是他懦弱,家里也不会穷成那副德性,人越穷越被人欺,这在农村已经是人人熟知的老规矩了。但她还是说给了赵老四听,或许是家庭主妇在面对危亡时表现出的不愿沦落的挣扎吧。

路边上尽是大穗大穗的玉米棒子,玉米饱满的那块地是队长王满金家的,长长的,望不到边。想必是施了很多肥才得以长成这样的。老四急匆匆的走向他家的水稻田,又想停下来把王满金的玉米地连根挖起,他恨透了王满金。

其实这个时候,夏已经所剩无几了,金黄色的水稻田里,散发出诱惑一切贫困的稻香,赵老四没有钱买肥料,但一有空就吩咐李小双去放马场捡些马粪倒进水稻田,慢慢的稻粒也就变得和那些有钱买肥料的人家一样饱满起来。远远的赵老四就看见他家的水稻田边围满了人群,密密麻麻,极像了一群嗜血的蚂蚁在纷争活体。他加快脚步跑了过去,隔了十来米就等不及的骂出声来,“王满金,你个王八蛋,太无法无天了,我要宰了你。”

人群里几个还算熟知赵老四的邻居回过了头,赶紧示意他不要乱骂,可还是枉然。等他走近一看,差点没晕死过去。王满金正站在田边指挥着村里几个壮年将稻田中央刨了个大坑,成熟的水稻横七竖八的裹在稀泥里,有些稻粒也已经揉碎在田间,漂在浑浊的水面,受损的面积足足有十几个平方。

赵老四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砸向那几个呆头呆脑的壮年,试图阻止他们粗野的强盗行为,可偏偏没有砸着,倒是石头落在了一颗水稻上,将它拦腰斩断了。

于是他越发的狂怒起来,放下锄头就要冲向王满金,“姓王的,你造的孽啊,还我家水稻,不然我饶不了你。”靠近老四身边的村民赶紧把他拉住,不让他生事,这时王满金斜了他一眼,举起退在他小腿上踢了一脚,“老四,我警告你,我们这是公家事,电缆改造就因为耽搁在你家这里,村里好久都没有用上电了。今天说什么也要把这两根电杆栽下去,损失点粮食算什么,你别不识趣,我一个电话就把你送进派出所,信不信,庸民!”

老四呆若木鸡,王满金是有送他进派出所的能力的,虽然他无权,但这个年头,有能力就基本上等同于有权力,有特别是对付穷人,根本不在话下。

赵老四只好忍住腿肚子的生痛不敢还手,“不是栽一根吗?为什么现在变成了栽两根,你们得给我家补钱。”动不得,说还是要说几句的,这跟李小双鼓励过他是有关系的。

“补钱?我给你补钱?那谁给我补?说得轻巧,由于你家地位置特殊,必须栽两根才能保证电缆不塌松,你要不同意,得罪的是全村的人。老四,不是我欺负你,你也是个明白人,多为村里某点福利对你有好处,怎么就这么迂腐呢!”

两根躺在田边的电线杆就像是为老四和李小双准备的两口棺材,孤独而阴险的摆在众人脚下,终于其中一根被抬了起来,一点点的移向挖好的大坑里,壮年们见赵老四面无表情的滞在那里,才敢放开胆子干起来,他们把水泥和石灰粉,和着沙子一并倒在电线杆底部,直到完全凝固之后,才松开手。水泥遇水后自然发生了一些效应,加速了水的增温,烫得壮年们的脚皮虫咬般的疼痛,只好赶紧跑了出来。那些没有溶解就要溶解的水泥飘向了健全的水稻区域,继续发挥着它的放荡不羁。

“怎么办?怎么办……”老四别无选择,如果要动手的话,他可定会被那些愣头愣脑的青年打得鼻青脸肿。可眼看着另一片区域的水稻就要遭受同样的命运安排,赵老四简直生不如死。

他静坐在地上,好好想了一遍上次村委会和他私底下定下来的决议。

首先,电线杆要经过赵老四的水稻田是火车也拽不回来的事实。其次,关于对赵老四家造成的经济损失来年才能补上。再次,如果赵老四不同意组织决定,那么队里就会收回他在奶牛场租养的那头奶牛,而且电线杆照栽不误。这样一来,非但不能挽回粮食的经济损失,还会丢了靠副业持家的那份外快,想来想去,赵老四不那么气愤了。

可是补助什么时候才能发到手,这就是个困扰人的事,欠谁钱也不能欠穷人的钱,欠了穷人的欠就等于欠了穷人的命。不当是赵老四这样的人着急,恐怕只要有哪个欠下了穷人钱的,都会活得毛毛糙糙,夜无睡意,除了政府例外。政府欠了百姓,似乎从来都不怕百姓闹事,一句“不配合组织”就会让本来丑恶的嘴脸变得冠冕弹簧起来。有些“组织”说是组织,却看不出半点组织的样子,这样的做法和那些街头恶棍不分两样。

那些人又开始踏进了他家的田,举着锄头卖力的挖,栽完剩下的一根,有了水泥和石灰的作用,就不怕赵老四把它拔起来了,因为他根本就拔不动。

“天刹的,别让他们再去挖了,你这是要断了我的命啊,你还有没有点男人样。”声音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老四抬起沮丧的老脸,看见不远处的小山包上站着两人,是李小双和赵宝,看不见李小双是什么表情,只见她拼命地跺着脚,随后把闪闪发光的镰刀递到赵宝手里,拍了一下他的小脑袋,赵宝就蹭蹭的朝这边跑了过来。

有一个表现情况巨变的词叫做“突然”,是的,就是那么突然地一下子,赵老四像只发疯的兽捡起地上冰冷的锄头,悄无声息的走向人群,由于大家干得都很投入,并没有听见李小双的呐喊声,因为王满金答应他们,活干的漂亮的话就请他们喝酒,这样的诱惑很难抵挡,特别那些想要借酒性回家收拾媳妇的壮男们更是愿意响应王满金的号召。

没有理会任何人,赵老四连人带锄头跳进了田里,踉跄着想要绕开稻苗子走近那堆人,可还是绊倒了几株。等劳工们反应过来,他已经站在了他们跟前。

“都给我住手,谁他妈的再敢动一下,我一锄头铲了他的头。”老四的眼是泛着血光的,狰狞得犹如厉鬼般吓人。

几个阅历不深光有蛮劲的青年于是不敢动了,他们多少从老四眼中看到了一丝死亡的气息。就把眼光投到了王满金身上,期望得到新一轮的指示,以此来帮助他们从危险中解离出来。

王满金也看出了势头,头一扭,看见弟弟王满银怒气冲冲的直逼赵老四身上,就顺势说到:“满银,你去看看怎么回事,把这个不服安排的刁民拖出来。”

王满银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流氓,但凡他动手打过的人,没有半个来月是从床上爬不起来的。今天遇到的对手既然和亲哥哥过不去,不做出点表态,恐怕会被外人嘲笑。他连滚带爬的奔向赵老四,又趟倒了好几平米稻子。

“你想造反是不是,老四?现在叫你一声老四是给足你面子,你要是不识抬举,别怪我不客气。”说话的时候,王满银的拳头攥得死紧。

“狗仗人势!呸!”老四把口水吐在了王满银脚边。

这还得了,王满银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屈辱,揪住老四的衣领一拳挥了过去,外加了一脚在他胸口上,那招式一看就是经常打架练就出来的。

泥很黏,把老四的屁股紧紧的粘在水里,他的胡子越发感觉犀利了,刺猬一样的竖立在下巴上面,想要吃人的样子。那些想要喝王满金酒的壮男这次真的吓得远远的躲开了,只剩下王满银与他对峙。

“想要阻止?可以啊,只要你从老子尸体上走过去,我就放过你。”王满银太目中无人了,他把穷苦人民的高尚情操逼得一无所有,一副赶尽杀绝的模样。

正当他得意洋洋的时候,老四顺手拿起了浑身是泥锄头朝王满银的头劈了过去,他很不幸运,出头的刀口正好镶在他的颈部,大动脉里狂躁的热血终于激流般的泄了出来,血在刀口和肉缝之间汩汩的外漏,这是无与伦比的一首狂想曲,没有人可以阻止它的继续。

老四看着红色的血和随着血流出之后王满银的张曲折苍白有话说不出的面孔,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将锄头从王满银脖子上拔了出来,血于是最后用力的喷了一下,淋在老四的胸口,随后王满银睁着眼倒了下去。老四走近一步,手不听使唤的挥霍着锄头,直到把王满银的头挖得稀碎才昏倒下去。就在他倒下的那一刻,依稀看见了赵宝手拿镰刀弱不禁风的矗立在田埂边上,那镰刀是那样的锋利,似乎割断了老四心里所有的牵挂与不快。

那天的后来,李小双也倒在了小山包上,这次不用王满金帮忙了,老四从泥潭里醒过来后就去自首,就去了那个曾经怕会被王满金送到的地方。

为了可以数得清楚的几粒米,为了那点薄地,命都不要了。这就是生存与较量,这也是一个男人在遇到一个不肯随便的女人之后该发生的故事,如果李小双随便一点,少计较一点,就什么事都不会有,可她偏不随便,而现在老四关了起来,她又随随便便的病倒在床上。

不过后来听说李小双从床上爬了起来,去看了一次老四,老四说:“我有男人样,我有。”

李小双以为老四疯了,就没敢再去看他。

枪响了一声,李小双才哭出了眼泪,她后悔自己太粗心,没有注意自己的丈夫其实一直都挺有男人样,于是跑向了老死的尸体,刚跑出两步,枪又连着响了三声。

据说当时老四没死干净,还不肯闭眼,于是执行人员又开了三枪,可他依旧还是大睁着眼睛楚楚的仰望着苍天。

李小双和赵宝饿不死了,老四一死,家里就少了双碗筷,比起被公家占去的那点田地产出的粮食,这双碗筷消化掉的大米要远远多得多。

老四就是这样便宜了李小双和赵宝的,没有人再敢打那片庄稼地的主意了,有人说老四还在那里守着,有的说老四早就已经走掉了。

那片被血染过的地,据说年年庄稼都长得肥肥壮壮,病虫也都不敢惊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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