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海,那风,那船桅

2008-10-27 09:06 | 作者:无言听风 | 散文吧首发

“智者为谋;技者为工;商者为引;文者为颂。各安其责,共尽其力”,这些圣人的教诲确常挂心头。然而,自己属于那一类?我不敢确定。相比之下,自己是为工不器、为商不通、为颂不彰、为谋不成,一塌糊涂、一败涂地。唯一能够聊以自慰的,便是至今还保有的一份豁然的心情。让我可以在空徒四壁的家中任思绪悠然地离开身躯、向着远方的力量源泉汇集……正是它——我的大海朋友,赐予我这种力量,让我此生受益无穷。

二十四岁那年的秋天,我和两个洛阳的朋友自沈阳驾车返回。途中,小车刚翻上一道山梁我既猛然一惊:从敞开的车窗蹿进车内的微风之中悠悠裹携了一丝腥味儿,咸咸淡淡、似隐若现。我伏向前排不解地问:

“怎么会有股腥味儿?”

一友哑然:“怕是你做又吃上鱼了吧?哪儿来的腥味儿。”

另一跑过此路的友人却回首正色道:“鼻子不会真这么尖吧?再行一段就能看到海了。你闻到的应该就是海风味儿。”

“哦,海风……”我心里那个梦霍然醒来。“是海!大海吗?”

“当然。我们快进山海关了。”

“哈哈……”我忘情的大喊:“快点!我要去看海!”

生长于内地的我,许是厌倦了人声喧鼎、摩肩接踵的城市生活,对广阔无垠、神秘无限的大海油然拥有一份无以言状的憧憬。然而直到此时,我还没有见识过大海的真容。既然机会近在咫尺,岂能让它溜走!出锦州后一直做昏昏状的我象被注射了兴奋剂一般再没一刻安生,不停地催促着友人加速前行,惹得二人暗中没少给我白眼。

不消时,车拐出山口,眼前豁然涌现一片淡蓝。细目凝望,天自上而下、海自下而上浑然相连;天,点缀白云朵朵;海,翻动白浪点点……语言没有意义,思绪停在了恒远。大海,由博大而自生的那种巍然让我不由不屏住呼吸,大张着嘴呆呆的眺望着,没有感慨,只有敬畏。那一刻,我只属于海。

友人贪享海蟹的肥美,熟料肚腹不争气而住进医院,我们的归程只得比原计划推迟两天。于我,这正是求之不得的机会!嘴上不说,心中窃喜。

隐约的涛声抚慰我一无梦。

凌晨醒来,看看手表已经四点半。想看日出绝不能耽搁!问讯过友人却有些失望:一位因病住院不去管他;另一位却因为贪觉,假做全然不记头晚饭时的说辞而决意爽约!顾不上纠缠,我二话不说穿衣起身。按耐住无名的激动,草草洗漱便跑出宾馆,毫不犹豫地抄近路进了一片果园——头天晚上打听过,从此穿行要比走大路近好几里路。若换在别处,一贯敏感的我断不会在夜沉人静时分孤身到幽暗陌生的果园闲逛;此刻此刻,我却只怕误了时间,对身前身后枝头上苹果坠地时断续的砰击声浑无感觉,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向着涛声最烈的方向,恨不能一步跨到海边。

跳下最后一道堤埂,天空依然漆黑。我停下脚步,让狂跳的心慢慢归于平静。迎着海涛,深吸一口海味浓郁且清冽无比的海风,心里那种酣畅无法告白。

波光流溢的海面乍一看远比天空来得明晰。近岸的滩涂上,成群结队手拿兜杷收获海红的赶海人开始又一天的忙碌。他们的头灯忽亮忽暗,远处望去似漫天的星斗闪烁。忽然间,我不禁产生出上下颠覆的美妙错觉。不忍只做看客,我扒下鞋袜挽起裤管,向着劳作的人们中间走去,欲分享一分其中的快乐。或许是自己心太急,或许是对海水的浮力估计不足,走了不过十几步,只觉脚下一歪,惊呼尚未出口,已经一屁股实实在在跌坐海中,让手上提着的鞋袜趁机先我领略了海水浴的滋味。这一幕,引来附近人们一阵绝无恶意的笑声。感觉到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我心里反而坦然,解嘲地笑笑爬起来。没有了顾忌,在水里反倒走的轻快。

老天肯定知道大海和我还会相见,那日给个阴天。期待中的海上日出没能看见。

我带着满身的湿渌盎盎然与男女老少们一起捡螺拾蛎,身上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汗水;虽然累得腰酸腿软,心中那份欣喜畅畅然如三岁孩童,找不出一丝遗憾……那三天,除了吃饭睡觉,我几乎只泡在海边,对着海沉思、对着海呼喊,在身边无人时与它在心里聊天。那种惬意欢畅,我以为无人能够明白。奇的是,海真的有灵性——你说的话它要是喜欢,它会用浪温柔地涤荡你的脚面,暖暖的撩你的心窝;你要是让它不高兴,它会黑起脸推你个趔趄、把浪重重摔在你身上然后佛袖而去。那时刻我才知道:海也有秉性!

随后多年,亲近大海的次数越来越多,去的地方各不相同、名气也越来越大、助兴的项目越来越丰富,而我面对大海时内心的感觉反到难觅初次的那种亲切与震撼。也许是大海过于含蓄,而我身边总少不了会有别人,它对我不便如初次那样热情?也许我的心不再如初时纯净,而海却容不得人间的虚伪势利,我对它已经变得难以相认?我不知道,也没空去想,或者——我已经不在乎。随着在更多的沿海城市留下脚印,海鲜吃的越来越多,对海的挂念却越来越少。也许彼此已习惯了淡淡的来、淡淡的走b吧,我对海亦渐渐觉得索然……忘了从何时开始,再有观海的机会,我基本上都会选择放弃。海于我,慢慢重又变得遥远。

三年前的天,留连于海口旧时的同学处几近一月,身心疲惫的我准备回家过元旦。正好,四位原籍洛阳的友人也欲同行。临行前的几天,其中一位为选购礼品在商场被人顺走了钱包,身份证恰在其中。原来同机返家的计划宣告流产。无奈,大家只好选择次日乘船到广州然后再乘火车。

告别热闹的码头,船徐徐驶入南海。随着海岸线在身后渐渐隐去,一丝落寞又悄悄绕上心头。

自山海关与海结识以后,我的人生航线发生了太多的改变——结婚辞职、经商、破产、再到离婚,一个轮回下来,我已经是灰头土脸心意茫然。虽方入中年,心底下再找不出微许的壮志豪情,凭添的只有愁容白发、一腔忿怨与孤哀自怜。眼看又是一年至尾,今后该何去何从自己仍无法决断,心里的烦闷又怎挥之得去?遥望四周,和熙的阳光铺陈海面,白云之下海天穷目波澜不惊;俯首脚下,船艏犁开绿水轻扬,船尾拖曳白浪悠游。一切的一切均潇潇洒洒、无惧无喜、胜似闲庭、宛若诗画留白。只可惜,此刻的我与大多数船客一样,对此情此景已全无兴味。百无聊赖里懒散地倚着抚舷发愣。正睡欲昏昏时友人赶来拖我回舱打牌。白天无话。

晚饭后,友人皆往酒吧寻欢。我托故返舱和衣而卧,希望早睡早醒来日能有一个好心情。可能因为远海风大,已能明显感觉到船只缓慢的晃动。主机低沉轻柔的唱鸣中,微醺的我不多时便被拽入梦乡。

不知何时,额头猛烈的敲击将我惊醒,灯光朦胧中却发现身边无人。这时我感觉到了船正在拼命地左右摇摆、上下颠簸,才明白是自己的头撞上了床架。刚觉得松口气,舱壁赫然传来一阵“哐……铛……”的轰响,我不由地感到心一阵紧缩:如此异常的声响预示着肯定没有好事!我费劲地坐起身想出外看个究竟,却发现脚下根本无法站稳。那撞击的声音更加清晰的一声紧似一声。焦急间正在顾盼何处可供借力走到舱门,同舱的人们已各个惊醒,惶惶中议论纷纷相互打探。有心急的急切地想扯出救生衣准备往身上套;还有耐不住摇摆的已经掩口喷物地清理肠胃。面对这份热闹,我反而安静下来。呵呵,若是老天真打算拿我等喂鱼,穿不穿救生衣有何区别?友人们看向我,眼神分明是问:怎么办?

我苦笑一声重新在床上躺下,念叨一句古训“身在船上,听天由命”!

不知是受了我的感染还是明白了做什么都毫无意义,除了那位晕船的仁兄继续着自己的清肠活动外,余人大多慢慢停止了折腾安静下来。事后想来,我并不是不怕被送去喂鱼,也不是冷静到了可以管住自己的神经;我对生活已经有些厌倦,继续活着只是因为并没做好轻生的准备。至于是化做黄土还是做为鱼虾的贡献,于我其实却毫不在意。而那一刻,潜意识中浮出的是一种冷漠——一丝借以摆脱的快意。

躺在床上,之前诸多的不如意一幕幕清晰地在眼前回现,心里沉沉的象压着千钧重负。既然翻来覆去也难再睡,索性闭上眼听那浪涛翻涌。听着听着,我仿佛也融入了大海成为海浪的一员——秉承着率性、带些许疯狂,用自己的身躯荡击阻碍在面前的一切。猛然中灵光一闪:人们所大海,不正是有感于海的这种勇猛无畏的精神而心仪往之的么?想一想,亿万年来,大海始终如一的在我们的星球上翻涌滚动,从不停歇、从不退缩、从不言败!它在追求什么?又是什么力量使它永远地坚守着自己的执着?费尽心思地冥想,只到天光透过舷窗洒在脸上,心中仍是一片茫然。

我不愿再躺下去。不顾船身剧烈的摇摆,复起身艰难的探手抓住任何可以抓牢的物体向舱门挪去。在终于走出舱门跨上甲板的那一刻,我的心和着飞溅的浪花为自己欢呼。

远处的海一抹昏黑;近处的浪一片白。风声涛声如鼓如雷,盖过船机的轰鸣,脚下长逾八十米、重逾三千吨的客轮竟只知顺从地和着海涛的怂恿、毫无挣扎欲念的在天空与浪谷间急速升伏,同现实生活中的我一样驯服的如同任风吹荡的一羽轻绒;泛着泡沫的海水不见绝息地向着客轮压来,那阵势恍若奔腾的马群正待越过眼前的一道小坎扑向远方水草充盈的原野……海还是水吗?不,这一刻,它就是由万千只矫健威猛的雄师组成的壮阔大军!

一手抱紧身边的舷柱,腾出一只手抹一把头上脸上溅落的海水,用舌尖舔拭着慢慢品味,咸中带涩的最后居然也有一种清甜。我诧异地再试一次,清甜却已消失。怅然之中,我猜可能第一次抹脸时手心里还沾有自己用力抱柱留下的汗液。海水的确苦涩,我的心再诚也不能改变事实。

就在为自己没能成就人生伟大发现暗自叹息之时,心里忽然一阵激灵:作为一切淡水的祖源,大海用博大的胸膛盛纳进世间所有的苦涩,不辞心劳的悉心分解,再用自己的体温把其中的精华升腾云端,随风随云让它们化成、变做雪馈赠大地,用以滋养陆地上的万般生灵;它翻涌滚沸追求的是让自己升腾,以便让生命之水源源不断地从苦涩中化翔而出!没有大海的奉献与辛劳就不会有生命出现,又何来你我、何来一切?人们不该为大海的无私向她致敬、向她跪拜吗?想到这儿,我的泪水已经和脸上的海水化在一起,一滴滴相依相随回归大海。

望着大海思忖着,自己面对失败与失落时种种幼稚可笑的思想、举动全然再现,分明地暴露出自己懦弱胆怯、自私狭隘的劣根性,满心的愧疚无以复加。我好象明白了大海今夜为何如此愤怒:一定是自己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让她太过失望,她才赶来用朋友率直真诚的言辞激烈地向我发出沉重的警示,摧我猛醒、促我改过!想到此,我在内心里一次又一次深情地向她致谢。我知道,大海才是我最真挚的朋友!

天色渐明,呼啸的大海似乎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般悄然消退。客轮悠扬的鸣响汽笛,追风逐浪继续前进。

随着心头阴霾的消去,我也放眼远眺,希望可以把大海真挚的面容永远刻在心底。就在举眉凝目之间,东方的海天线上赫然跳出一根桅影,在晨曦的映衬下忽上忽下地在波涛中闪现。认得出那不过是一根展帆的木桅,只是此时它的帆被紧紧收起,否则肯定早已在风浪中成了散落海上的残布碎木!是谁?居然敢在这海天混为一片的大风浪里驾一条木船冒死出海!是什么原由?身边无人可问,就是问了肯定也没有答案。伴着它的起落,我的心重又开始涌动。不消再问,生活在大海边的人们,骨子里早已沁饱大海的性格、染透大海的恒心,他们绝不会为了躲避危险而逃避风浪!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他们只知用不屈的身躯去抗天踏地、只会不顾一切艰难困苦地前行……

我终于明白,这是大海的性格,却绝不仅仅归大海所有。凡是热爱大海、懂得大海的人,都会希望能与大海一样成为百折不挠的英雄!我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举向齐眉处,向那全部的具有大海性格的人们致上深深的一礼。

从那一天起,我的希望之中再也磨灭不掉那海、那风和那渐行渐远的桅杆。因为,我的心已经融入其间。

2008年10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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