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桃花

2012-03-13 16:45 | 作者:wznkw | 散文吧首发

世有桃花,从三千年前的诗经里,曼袅的开在白纸墨字间,既轻且媚。我亦恋桃,且是那种陌上逢处处皆见的野桃。三月春还不深,夭夭之桃便借东风著意,温柔地绘成一川小桃红,满满堆在枝头。当世人的目光开始缱绻时,而那些微喜微嗔,微怨微叹的前缘往事,都附于每一朵桃蕊之上弹落尘间。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唯一字:喜。

春暖时,第一树桃花以绯艳之姿盛然于明媚里,人世间,又一对新人正作嫁前的梳妆,那时,河水潺潺,柳丝飞扬的绿意,有三千情意的妩媚,随处亦见的桃枝,以丰腴,圆满簇成枝间的锣喧,如清媚,小女子般不被风尘浸染的脸,薄薄的施了脂粉的颜,将蕊心如贝齿般全然笑展,无心机的纯透。有新叶相携,却尚不懂得陪衬,反用花颜遮挡风对叶嫩的侵袭。将如此单纯而丰饶,在春风的纵容下,灿然无忧。菱花镜前,桃花人面,已悄悄露了欣喜,那一朵明艳的桃花,亦只等那喜帕覆盖前,最后一插成妆。

锁呐、红装、旖旎丛生。送嫁的小径,几百株桃花浅浅蔓延开来,远远的看起,蓬蓬桃枝像笼起的花洞,团蕊簇簇间别有一块芳甸。在桃之夭夭的祝福声中,闪烁着乍喜的羞红,簇簇丛丛蒸腾着幸福与喜庆。一段嫁程有桃花半掩了径,步步行行间皆是花颜拥了豆蔻的颜,于是,桃花人面盈满了尘世间最灿的澈笑,酌艳中现尽了合欢的喜。那是怎样的一场盛嫁,花洞如洞房,落瓣铺几榻,而细细走来的红衫嫁娘,承漫天的轻粉,戴凤冠,穿霞帔,挂锦鸾,有桃朵于肩衣处绕袖飘香,有桃枝于额前轻摇和欢,而那袖边衣襟处的灼灼其华,又拢了谁的祝愿千年。

桃朵擎红烛,桃枝缠喜绸,桃树牵红线,桃瓣织地衣。描凤的锦鞋踏一路红蕊取良辰美景,在三拜三叩首的高呼声中成礼。那一对牵手的新人,且在桃之嫣然中许诺,华发髭时依然相守相依。你听啊,那远古的河岸边,又是谁在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那年春,除却桃开不是真。唯一字:嗔。

那年春,有桃色染尘,那一日,有门环轻扣,那一刻,有谁来访?开门处,见男子陌生。对视的目光透着暖烁,复又暗惊。眼前人是熟悉还是陌生?她稳住心神,施礼,对着他询,何事?他说,在下口渴,可否赐水一碗?他语速轻缓,她无法拒绝。进得门来,这四面泥墙的农家小院,竟是一座桃花舍,绿草的地上,一株株桃树和屋顶上的片片青瓦,错落有致的依排展开。桃枝已有了渐绿的叶,却被轻粉的桃花遮了半面,撩开伸于眼前的桃枝,有花瓣落下飘过面颊,竟洒了点点粉香。院中的女子在桃花粉嫣中拿茶倒水,羞靥如盛开的蕊瓣,微掩着睫下的眸波,朦胧中漾着朦胧的顾盼。桃形刘海由眉心弧向眉稍之上,及腰的长发被一枝桃木簪轻轻的挽起,露出稚气的脸,唇红齿白旁挂了两个小小的酒窝,这般桃花的模样,未及尘染,未及酌艳,虽不足以倾国倾城,但却也是浑然天成。那不是诱惑的诱惑叫他猝不及防。片刻,他起身,她送行。她轻愁点点,他亦是惆怅浅浅。

是年春,又是桃花开满尘。那一日,他微微漾动的心,鼓动着昔年的桃红,带着相认的目光,带着敲门的脚步,带着茫茫的期许,再次挑起逢她的念想,前路似归途,重新行过。小院依旧,桃花依旧,只是那旧时的门环已经落锁,更没了相待的温盏。霎时,桃花艳艳,心凉却如秋寒。他立在舍外,举目望着墙内那一院桃花,直至日落了西山。暮色浮起里竟看到舍前桃树下,有一双含情的眼。只是今时今日桃花依旧,人面已杳。转身前,夕阳正艳,微微地有些灼眼,于是他抬手遮目,念了又念,想了又想,提笔写下“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淋漓的墨迹记下了他的心意,唯愿她能懂。

仅一次的相逢与离别,思量却似已过半生,无法释然。于是,自那年那月那日起,他用浅墨几行来写就浮这生中匆匆。且在时光中别起一枚一眼千年的桃徽。桃花人面,化作一曲千年的绝唱,一唱千年。那年春,除却桃开不是真。

桃花流水随春去,桃花扇底送南朝。唯一字:怨。

秦淮河畔,轻烟淡水,桃李半开,那一朵绝世的桃花,绕过青砖黛瓦,血染秦淮,晕开了一段凄楚的故事,而那一曲桃花怨歌便从一把白绢宫扇中开始。

那一年,她十六岁,秦淮河畔一名小小的歌妓,尚不懂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每日里粉装楼上一曲一曲的弹唱着后庭之花。直至偶一日与他的相识,她便认定他是她一世的侯郎,是因他才情与倜傥吧,还因他家国欲倾之下的愁怀?她坚定地执起他的手,从此,千般爱,向一人。国之将亡,鸳怎长?当复社散时,他以绢扇浅墨相赠,别时,她绢扇掩面,笑如桃靥,只是他不知,舟远后,她的泪就挂在笑容间,以袖试干。这一次离别后,乱世之下,她要将以怎样的身姿才能保持着最初的相守,为他,她从此后闭门谢客,敛了声色。楼阁紧闭,却挡不住外面那个横来强娶的粗蛮,更挡不住攻击的强权。她只能怀抱绢扇凌柱一撞,鼓乐喧阗终于归于安静,若鲜血可换来静静的守他,她亦心甘情愿。

有人以血为墨绘就一把桃花扇,扇面上点点桃花,是她当日溅血而成,墨痕为虬枝相嵌,自此,美人血,桃花泪,相栖相生。

爱有千般苦,此心向一人。可是,她能够挽得住为他的守候,却挽不住家国的倾覆。桃花烟里,南朝已逝。几番坎坷后,她诚心许佛,长伴佛前。即使青丝已断,她仍忘不了与侯郎的尘缘未了,禅音梵语里,桃花扇依然守得鲜艳。经年的经年以后,轻舟已过重山,她孱弱的身姿再已经不得等待,而千山万水外的侯郎,是否还赶得及看到她为他坚宁的桃花扇。不知他可知自他离开后,那把扇一直为她渡着春日里桃花般的明媚与温暖

当那一身长袍马褂欺前时,那个她心目中的偶像轰然倒塌,他再也不是她识得的侯郎。倾国之铁蹄踏破了秦淮风月也轧碎了他曾经的赫然清朗,面前的他,竟带了几分卑微与灰败,像极了那风化后的朽木,破败、干枯、易摧。颤颤的手,欲揉碎那绢扇上的桃花,徒见,那桃花已失了昨日的模样,或者是早已变了吧,只是她未发觉,那褚红的旧色,竟另她作呕,终于喷出那最后一丝血的灼热,将那一朵陈年的桃花掩埋。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落朱颜。唯一字:叹。

早春二月,大观园内,初桃培蕾,静如处子,脂色花苞,红里透粉,嫩叶青黄。茜纱窗下,美人新痕,红笺小字,层层心事怎生书。帘内佳人桃花瘦,帘外风起胭脂冷。

她为他而来,带着前世他灌溉她的记忆,那时他只是离恨天外那个一心一意保护她的神瑛侍者,那时,她只是他阆苑里的一株绛珠。今世相遇他的时候,她正像那大观圆内培蕾的初桃,带着不可多视的粉亮,带浅浅的不安,小心翼翼寄住在桃枝之上,开始触探尘世间的情缘几许。她曾对他说,从没想过会与他相遇,相知,却原来,命定有情节早安排好了一切。那时,她刚刚入府初见,她便是他最大的意外与惊喜,他跳跃着欢呼着,这个妹妹,我似在哪里见过的!前世烙刻下来的熟悉,任她在他面前,毫无秘密。为她痴,为她狂……可惜这一世的他作不得自已的主。他曾戏笑着对她说,你是那倾国倾城的崔莺莺,我便是那个多愁复多病的痴张生,她薄面含嗔,他抓耳挠腮,那时他们都从未细想过,笑时的判词,注定了散离。

仲春三月,大观园内,桃开如祥云似海,一小雨被桃朵敛起,蕊心盈着粉粉的亮,娇憨喜人,而桃花帘内的她春愁仍一如既往。一日晨起,对着轻烟软红,心绪百般,纤手酝墨,略一沉思,垂笔启桃花诗一首,墨字间桃花如人人如桃花,字字皆叹,朵朵含愁,只是这一萼一转念,一瓣一回肠,他一向怜香惜玉,留情处处,是否真能用心细来解她的花语?她原本兰心蕙质,知他不是桃花那劲遒的枝,撑不起她的锦绣未来,他只是那春风一阵,来相爱,来相扰,惹得她情思切切,时时啼泪若残红。他也不过是轻软春风,来相顾,不相抚。奈何前世孽缘再续,一生之重只为一人轻付,叫她辗转心肠,心结怎纾?

暮春四月,大观园内,一夜东风,疏了粉黛。时日的轮回,春已凉薄,空留的花枝与一地残红,使她倍增伤感。清澈的泪水盈眸,模糊了那么近那么远的怡红院,凝眸杳渺已越不过那金玉良缘的围墙。一季桃开桃落,终还是不能因她而留或因他而走,在暮春的黄昏里在她的恋恋不舍里决绝的谢幕。他与她的爱多么像这一场凄美的桃花殇,驻足的木石前盟却如风一样散场。桃落,花靥片片,于足履前铺一路残红,有风吹瓣起,在不管桃飘与李飞的轻叹声中,花锄、锦囊,和那一曲如泣如诉《葬花吟》掩下了这一世的尘缘轻叹。花落无声,群芳未歇前,她是最先凋零的一朵。

花谢花飞花满天,纷纷扬扬,竟不知天的尽头香丘可有?一蹙间,又是一声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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