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整个春天留在那里

2012-02-25 00:04 | 作者:雍之 | 散文吧首发

暖花开的时候,我总能记起一个叫小水子的地方,那里的春天与别处不同,时常令我回。

2006年春,我被分配到小水子小学教书,不知道小水子到底是个啥样地方,只听说其与临洮接壤却又离兰州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背了包裹一路打听,从榆中县出发,经过兴隆山,汽车一直沿着两山夹一沟的公路缓缓前行。说是柏油路,可是颠簸得要命,同车许多当地人谈论着某次一个小媳妇被巅落座位,撞碎门牙的事儿,引来阵阵哄笑。言谈之间,我算是些微了解了些关于小水子的情况,有人听说我是县里分配去小水子教书的,不禁咂舌摇头,让我心中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就是一所学校,难不成会是什么龙潭虎穴?我心中的阴影终究被对新事物的无限渴望和好奇扫得荡然无存,终于还是乐颠颠地闭了眼梦游

汽车的一声嘶鸣把我从梦中叫了醒来,才知我是来到了一个叫塬头山的山脚下,而小水子就坐落在塬头山山顶。山下是兰州境内颇有些名气的采石场,不远处水泥厂、石灰厂的烟囱里喷射着暗灰色的烟雾,不时传来机器的轰鸣。我所站立的一个三岔路口被称作街道,有一家牛肉面馆,一家麻辣烫小店,几家小卖部屈指可数,寥寥草草地组成了一个小市场。街道空无一人,偶尔会有几辆重型货车夹杂着尘土咆哮而过,小卖部的老板慵懒地坐在门口微闭双眼,陶醉在暖烘烘的春阳下。

塬头山山势陡峭,山上有条沙路绵亘而上,时隐时现,紧勒山体,山便被割了一道道深深的口子。想必会有公共汽车直达山顶吧,我带着这个美好愿望很抱歉地打扰了小卖部门前老婆婆的午休。婆婆上下打量着我,又看了看我身后的行李,从怀里掏出半张报纸,熟练地扯了一绺旱烟皮,暗红色的绣花烟末荷包被磨得发亮,难以掩饰的精致散发着古董般的魅力,似乎记录着这位素不相识的老妇人曾经的美丽、沧桑或者别的什么。

“教书的?”婆婆双眼微闭,一边陶醉于烟卷一边说。

“嗯!您咋知道的?”

“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不是教书的跑这兔不阿屎的山沟里来干嘛?”

老婆婆的语言远比目光犀利,我有些木讷了。

“小娃娃,这大中午的哪来的车?”婆婆似乎是怕吓到我这个小娃娃,言语间柔和了好多。

“那——到底啥时候才有车?”我试探着问。

“有一辆跑兰州的轿子车,早上过去,晚上回来。”

“只一辆?”

“一辆。”婆婆翘起兰花指夹了烟轻吸一口,接着说:“年轻轻的爬上去不就得了?”

“爬?”我望着高耸入蓝天的塬头山一脸作难之色。

“我孙女都爬了三年了。”婆婆略带轻蔑的口气吹得我脸皮发烫。

“真的晚上才有车?”

“也说不准,运气好的话马上就有一辆三马子或者拖拉机上山,你可以搭个便车。”

我渐渐有点明白为什么有人听了我去小水子教书而摇头咂舌了,这年月连一辆公共汽车也没得坐,难不成会是什么世外桃源?我暗暗苦笑了一下。

“苗苗!快出来,我给你找了个上山的伴儿!”婆婆的声音突然变得明快而富有跳跃感,比方才好听了许多。

“马上就好!”一个声音如同后清脆的雀儿,从微暗的室内传来,继而闪出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如同迎面吹来的春风,陡然间令人心清目明。苗苗甩了一下刚刚洗过的长发,杏花般粉嫩的脸庞挂满了调皮的笑容。

“奶奶!”苗苗挽着婆婆的脖子伏在肩头,转向我接着说:“就是你啊?”

“喔——是,是。”我被这个即将陪我上山的美女搞得有点语无伦次。

“我可不帮你背行李!”苗苗站直了身子看着我身后的皮箱和被褥狡黠地说。

“傻女子,都多大人了,还没心没肺的!赶紧收拾东西。”婆婆语气怜,心思却始终陶醉在指间的旱烟上。

“都收拾好了,马上动身!”苗苗说着便又回屋去了。

我那会着实有点愣了,我都还没同意要和她的孙女一起上山呢,她们便替我做了主,完全没有考虑到我是否要等着坐晚上的汽车,再说我还有一大包行李,看着眼前的塬头山,我真有点怕了。然而,我的内心似乎无法拒绝老婆婆给我的施舍,鬼使神差地扛着行李和苗苗上山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那个春天竟然开始得那么狼狈。走的路哪是什么捷径啊,根本就没一点径的样子,对我来说,有些地方几乎是攀岩了,新买的皮鞋成了我最大的累赘,鲜血渗出了白色的丝袜,让我觉得颇没面子。更令我难堪的是苗苗扛着装了好多书的皮箱竟然走得比我还快,我讨厌女人那样,看着我汗流浃背还跟我开一些我认为轻薄的玩笑。

我抱怨着这该死的山路,我甚至开始抱怨老婆婆,可苗苗还是一脸阳光,不时回头看看对面连绵的山岭,还说爬山爬的就是一种心境,若能一边欣赏这大好春景,就不会感觉累了。我真是佩服她这种超级阿Q精神。那天上山让我对苗苗多少有点怨恨,这个丫头片子占尽了风头,我甚至对她为我扛皮箱的事儿都不怎么领情。

很狼狈地,我们算是到了学校,学校不大,五六栋瓦房排列倒挺整齐,校长在这个星期天专程等我,令我很感动,交接完调令,校长吩咐苗苗一切都让她照办,然后骑了摩托绝尘而去。接下来苗苗就好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一应事情都为我准备妥当,动作麻利娴熟,这时候我终于算是对她有些好感了,不过,我还是看不惯女人老是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特别是苗苗,她本该更加温柔矜持些才好。

小水子的春风仅次于老北风,刮得人耳根生疼,不过还是一点点刮来了春的气息。谷雨过后即将立了,塬头山顶的春天似乎才像点春天的样子。坐落在村庄中央的小水子学校掩映在一片粉白之中,杏花和梨花放肆招摇,花瓣遍地可拾,荒凉了大半年的塬头山如同一个穿了嫁衣等待婚车的新娘,娇羞含怯,轻拂衣袖便清香四溢,杨树柳树纷纷捧场,揉着眼睛探出了久违的芽苞。

隔壁苗苗捶墙的声音把我从美梦中揪了出来,星期六的清晨,苗苗却没有回家,苗苗的奶奶在一周前去世了,苗苗本就是个孤儿,现在连唯一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奶奶也走了,苗苗是真的没家可回了。

好几周来,我才渐渐认识苗苗,苗苗调皮而健谈,可每每谈到她的身世,总是撇下一抹苦笑走开,我眼前的这个苗苗似乎总是蒙着一层面纱,如同塬头山上久久不散的雾,让我总是觉得这山大有来头。

天不怎么好,苗苗说要出去走走。

啁啾的小似乎在讥笑我们懒散的打扮和被睡梦搓乱的头发,不曾梳妆的苗苗看着令人心疼,幽幽的双眼摒弃了那日的调皮,潮湿的空气滋润了她的嘴唇。我们信步走在青灰的水泥地上,偶尔的几声鸡叫也难以打破校园的宁静,周六的只有两个人的校园如同一个疲劳的农夫享受着难得的闲暇。没有语言,脚步就是语言。天的眼睑沉得很低,周围依旧薄雾蒙蒙,凉风阵阵,我回身拿了大衣披在苗苗身上,苗苗努了两个深深的酒窝给我,一周来看到她第一次笑,我的心情舒展多了,陪她走了好长时间,苗苗终于停住了脚步,轻轻拨弄着刚刚舒展的一片国槐叶儿问我:“你常常那么少言,总好像没什么可说的。”苗苗似乎是在问我,又好像在问那片国槐叶儿,我一时不知该不该回答,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有些东西不能说,有些东西没必要说,该说的时候我才说,比如上课。”苗苗笑了,捋了一下头发说:“上课不说话那还算什么老师呢。”我们继续徜徉着,“你为什么总是很少问别人问题?”苗苗又试探着问我,“呵呵,有些东西不能问,有些……”“有些东西没必要问,该问的时候你才问,比如上课。”“哈哈哈……”我们一起大笑,笑声充斥在清晨淡淡的薄雾中,打了几个旋儿,传得很远很远。

那天我们谈了很多,唯独没有谈起苗苗的身世,我想那将是我一生的遗憾。

春末的天空竟然飘起了花,大片大片地悠哉着洒落,那么随意,那么舒展,完全没有日里匆匆忙忙、瑟瑟发抖的样子。

没有寒意,我却说我们回屋吧。苗苗跟着我默默地回到了宿舍,脚步轻盈。

窗外不远处若隐若现的青苗为这个春天增添了忧愁也增添了希望,守着暖暖的火炉,我问苗苗怎么不说话了,苗苗说只想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思考,静静地思念。我轻轻握住了苗苗的手,想给他更多的温暖,那一刻,我再也没有想探究苗苗身世的欲望,我只想着让她的身世永远成为一个迷。苗苗便把软软的头靠在了我的肩上,我们就这样依偎着把目光看向远方。

那个春天的清晨令我记忆犹新,粉嫩如云的杏花,待绽的柳叶,轻落的雪瓣……

2010年春天的一个清晨,单位送图书下乡,我又重回了一趟小水子学校,那天阳光明媚,车里满满的都是欢声笑语,却没人知道我内心深处涌动的莫名的牵挂

还依稀记得2006年那个清晨的第二天,我被匆匆调离只呆了不到两个月的小水子小学,苗苗哭得很伤心

苗苗还是那个苗苗,不过苗苗有了老公有了孩子,洋溢着一脸的幸福。她说清明她去了婆婆的坟上,晚上梦见婆婆对着她灿烂地笑。

所属专题:2013春节诗歌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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