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己

??当我握着那把冰冷犀利的唤己剑直插进自己心口时，我看见他在远处对我笑。我知道，那不是幻觉。??“王，我来了。”我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里默念。长恭，我说过不会让你等太久，我就来，你慢点。用力把刺入心口的剑往里，贯穿了整个身体。听见心脏碎裂的声音，我倒下去，满足地闭上眼。终于可以和他永远在一起，长恭。我永远的王。??一??我叫做唤己，复姓宇文，是北周皇室之女，庶出。我的母亲是宫里卑贱的宫女，但我并不因此而地位低下，只要我牵牵嘴角笑一笑，没有我得不到的。但那已是出生十年之后的事了。我的母亲伴了我十年。打我骂我，地狱般的十年。我本该是公主，却因了她的身份，不被人承认。??我的母亲是个疯子。有时想想，她真是个很可怜的女人。父王酒后临幸，她生下了我。天生质陋，自是不比后宫佳丽，本该不能当真的事，她却天天叨念，就这么疯了，为了个负心的男人，真是够愚蠢。她迁怒于我，怨我怎的不是个男孩。可是她不知道就算我是个男孩，父王也一样看不上她。于是我受尽了虐待。我不否认她一直都是护着我的，若不是这样，硕大的皇宫也不会有我的容身之地。所以她死后，为了不让自己沦为众王子们的玩物，我拿起了那把剑——我母亲唯一的陪葬。那是一把青铜剑。身短、笨重、质劣，但够坚硬。我想这样就足够了。我的剑法不够华丽，也不潇洒飘逸，但招招夺命。即使剑未开封，我也能准确无误地割破人的咽喉，或是洞穿心胸。要的是速度。我叫它唤己，与我同名。看它饮血，粗糙的表面渐渐磨得光洁异常，我想，我已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于是脱离了性命之忧，我开始玩弄人命。周旋于一个又一个王公贵族之间嫣然巧笑，轻而易举地挑起他们之间的争端，看他们勾心斗角，甚至互相厮杀，乐得暗笑。若有一方赢了，以为终于可以得到我时，我便上前轻笑着手起剑落，结束这一场闹剧。尽管如此还是有那么多人为博红颜一笑甘愿被我愚弄，甚至死。美其名曰爱我，只是看我的眼神肮脏得令人作呕。??不怨别人，只怨我是天下最美的女人，尽管，也是最恶毒的女人。人命贵不过草芥，我不屑一顾。所以没有我得不到的，只因我倾国倾城，三笑倾人心。没人逃得过我的美貌，北周的男人都被我玩弄于鼓掌之中，甚至连父王看我的眼神都那般异样。??我的美貌，举世无双，女人羡慕，男人觊觎，只是他们都不知道，这样绝美的容貌，却是一个女人得到幸福的最大障碍。??我是肮脏的，这双手，不知沾了多少鲜血。世情薄，人情恶，本该完全堕落，却固执地拿着剑，二十年来艰难地守身如玉，不让他们触碰一丝一毫。现在想来，这一切，或许都是为着与他相遇。??记得那日父王召我进宫，要我为他办一件事。我接过他手中的密函，看见上面的名字：高长恭。原来是他，那个敌国北齐骁勇善战、爱兵如子、受万人景仰的兰陵王高长恭。我立即明白过来父王的用意。我冷笑。他不理会我的无礼，对着我说：“除去这个人。我会给你封赏。”我又笑，他真是一点没看错人，知道只有这样我才会心动，可是，我不会帮他做事，所以我拒绝了。他盯着我，不敢相信。虽然我唯利是图，但他是例外。尽管他是我的父亲，却让我恨的想杀他。“唤己。”他叫我的名字。我一愣，恶狠狠地瞪着他。“唤己，若这次能成功，我就给你母亲名分。”“哼！”我笑出了声。“名分？跟我讲干什么，我要它有何用，用来吃还是用来卖？你要给就去跟地下那个贱人说。”他惊讶地看着我，随即又镇定下来：“那你要什么？”我要什么？我要你死！虽然心里这么想，却未说出口。“你有本事就封我做王，赐我封地食三百邑，我就去杀了他。”我自然是开玩笑，封女子做王是要天下大乱的。没想到他却答应了，眼神厌恶。我惊讶，话已出口不能食言，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狼子！”刚出门槛，我听见他这样说。??当时的我自是不清楚高长恭是何许人也，若一早知晓，我想我一定不会选择与他相遇，哪怕就这么孤独一生，也要尽全力躲得远远的。??王，请您不要怪我这么想。不是唤儿自私，而是不愿意让您受苦。??二??不出几日我便出发，目的地是兰陵郡，为的是除去高长恭。我打扮成舞女，身姿妖娆，面罩轻纱，不想引起过多的注意，若是这么素颜走在路上，定是有太多的不便。??我对自己的样貌有足够的信心。从密函上看，那个高长恭完美得让人找不出缺点，我却怀疑多半是夸大其词，尽管他的相貌被人誉为天下第一，我倒要看看他究竟美到什么地步，不过是个男人罢了。天下的男人都一样，所以父王才派我去。我从来不会失手。??那夜，我第一次见着他。屋外风有些凉。??我在台下舞，一身浅碧，素面朝天，用碧玉簪挽发，身姿婀娜。他高坐在台阶上低垂着头，一张如玉的脸，却看不太清。我握着唤己剑起舞，裙裾翩飞，尽管戴着面纱，仍旧遮不住脸上的精致。我可以感觉到满座的目光，直粘着我的背，可是他却不看我，修长的手支着脸颊，另一只手手指轻击台面，和着曲调的拍子。??装模作样。我这样想，未曾看见他过分清泠的眼，还有眼中无尽的寂寞。我只是暗暗握紧了唤己剑，他这样疏忽，自是给了我绝佳的机会。或许不用接近，就可以置他于死地。我一边舞一边揣测着角度，好准确地一击毙命。??唰——我抬手，剑直刺向他的方向，速度过分的快。结束了。我想，真是太过轻松。众人还没明白过来什么事，依旧觥筹交错。剑飞入他的眉心，他依旧不抬头，却缓缓抬手，并起两指夹住了我的唤己剑，反手一推，剑又回来，直直伸入了我方才发剑此时还未来得及放下的手中。唤己剑停妥当，我瞪大了眼。??“来人！来人！有刺客！”宾客们终于反应过来，满座惊呼，侍卫蜂拥而至。我握紧了剑，准备厮杀。??“慢！”他突然抬头，终于有所反应，直起身缓步走下台阶，无声无息，仿若一阵清风。侍卫们后退待命，我则跪倒在地，头贴着冰冷的地面。??“奴婢该死！”我竭力挽回，但如果现在被揭穿，也只好在此与之一战，尽管他是北齐最勇猛的将士，我已无路可退。??我不敢抬头，全身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蓄势准备趁其不备一击毙命。然而他却俯身，揭下我脸上的面纱，伸出修长的指抬起我的头，指尖温凉，面容冰冷而宁静。??满座皆呼，惊为天人。我从容，只因早已习惯。像我这样的容貌，自是无论身在何处都艳惊四座。??他望着我，目不转睛。竟然连美貌天下第一的兰陵王也被她迷住了。周围的人都这么想，然而我抬头，望见他清泠的目光，有琉璃的色泽，沉寂如水，深不见底。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盯着他过份柔美的脸，我愕然，慌忙撇过脸不敢直视他的眼，害怕跌入那无底的深渊。??“名字。”声音轻柔，面容冷峻。??“唤己。”我松开了手中的剑，看清了他的脸。在他面前，竟然让我感到莫名的压力。明明是个男人，却比女人还要美，然而那美却又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坚毅与刚强，萦绕在眉间久久不散，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人竟然就是战场上那个用兵如神、骁勇善战、心如磐石的铁血将士，就是这么多年来父王一统北方的最大障碍！我想起那天父王给我的密函，上面写着：论武才，北齐第一；论相貌，天下第一也。我曾望着那个“天下第一”高抬着眼不屑一顾。现在看来，那种柔媚与刚毅，自是不能比的。??“唤己。”他唤我的名字，收回手站起来笑了。那是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眼神爱怜而疼惜，只是当时心冷如冰的我并没有发觉。??他又走上台阶，向着众人摆手：“不必惊慌，不过一时手滑，无心之失。”众人都看出他有意庇护，不再追究。他又抬头向着我：“继续。”我一怔，又舞开来。仿若一切都没有发生。 #p#副标题#e#??宴毕，满座的人都望着我。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眼神轻佻。我看着他，他突然发话：“唤己。你过来。”众人皆惊。兰陵王向来生活严谨，举止合乎分寸，甚至有人怀疑他不喜女色，现在却唤一个舞女上台阶。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我起身走上前。心想已经成功了一半。原来北齐人人景仰的兰陵王高长恭也不过如此。低头轻移莲步，婀娜多姿。众人都眼巴巴地望着，不敢与他争，都有自知之明，自是争不过他。我微微靠近，他却横手止住我，只是为我系上方才被他揭下的面纱，问：“你冷不冷？”我一惊。如今已是深秋，屋外寒风阵阵，我才意识到自己穿的是过分单薄。他命人为我披上披风又让我下去，眼中过分镇定的神色让我恼羞成怒。我迟迟不动，向着随我来的大臣使眼色，他看出了端倪，从座中走出，拱手道：“高将军，唤己从小是我一手调教，不仅跳舞唱曲，琴棋书画也样样精通，至今还未许人，我看不如将唤己这丫头送给将军，不知将军您意下如何？”我看了他一眼，总算不是太笨。??“嗯？”他略显惊讶，随即又摆手：“不用。”我心一沉，猛掐自己的手腕，低头蓄泪，恰巧在他转头望向我的瞬间留下两行晶莹。他脸色平静，没有我预料中的慌乱，只是说不尽的悲哀，压得我无法喘气，怀疑自己是否被他看穿。??然而看来是我多虑了。他放下手，说：“唤己，你留下来吧。”??我俯下身去跪拜谢恩，暗笑。??三??于是我成了兰陵王府的舞女。按理说应是做妾，他却不把我当妾。??他把我养在府里，偶尔让我为他抚琴、舞剑，却从来没有进过我的房门，也让我无从下手。我希望他能像从前所有死在唤己剑下的人一样，对我迷恋，为我疯狂，心甘情愿被我一剑刺死，可是他只是默默地望着我轻柔的舞步与旋转的裙裾，面容镇定，看不清眼中是否有些许的爱怜，偶尔抬头，眼底夹杂着复杂的情愫，深邃不见底。??我无法确定他是否爱我，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从来都不迷恋我。他对美已经没有太多感触，就同我一样，只是麻木。只有当我看着他的时候才会突然想起，他也是有着绝世容颜的人，美得不可接近。人总是对自己拥有的东西漠然，所以这么多年来，我是第一个能够完全清醒着面对他的人。我期望在他心里，会有一个特殊的位子，尽管我知道这种想法，是绝对不该出现的。??就这样过去多时，我迟迟没有下手。直到那日盂兰盆节。人们聚集到城外的河边放花灯祭奠亡人，府里的下人差不多都放假归家，一时显得空空荡荡。??我想起了我过世的母亲。面容憔悴，披散着长发死命地揪我的脸，如枯柴一般的手紧抓住我不放。她说：你是不是又想勾引皇帝？就凭你这张脸？我掐死你……她已认不出是我——她唯一的女儿。她把所有的女人都看成是想要勾引皇帝的贱人，见人就打。她说：你怎么可以长得比我美！在冷宫中，发了疯一样尖叫。??还有那些被我的美色诱惑而死在袖中这把唤己剑下的人。我是否应该祭奠他们。如果要我一一为他们哀悼，恐怕城中所有的河都无法容下我的花灯。??我走出房门，沿着园中的溪流漫步。我看见他。一袭白袍，纤尘不染。他从袖中掏出一盏花灯点燃，俯下身轻轻放入溪中，眼神寂寥。他看见我，说：“唤己。你来了。”我看着溪中的花灯，不解。“我在祭奠我的母亲。”他说，温婉地笑。我惊讶。没有人知道他的母亲是谁，他的身世始终是个谜，天下所有人都好奇，然而他的父皇高澄却从不怀疑他是自己亲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却经不住想知道。??他又笑。“是我亲手杀了她。”我一惊，袖中的唤己剑险些落地。他、他竟然杀了他的母亲？我正欲开口，他又说：“如果她不死，死的就是我。”我看到他眼中的悲哀，那么苍凉。“她说，她不可能生出这么美的孩子，一定是父皇偷偷调包。”他的嘴角渐渐僵硬，不再说话。我可以想象得出那是怎么一回事。拥有绝世的容颜却整天被人撕扯厌恶。我懂的。我真的懂。人人羡慕的美貌，只是致命伤，暗藏在某处，不被人知晓。??他收起脸上的忧愁，转过来面向我：“唤己。为何取名唤己？”我一愣，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突然间又想起母亲一生中唯一清醒的那一刻。弥留之际，她握我的手，说：“唤儿，你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像我一样，不掂量自己的身份，到头来还是被人抛弃……记住你的名字，叫做唤己。”她终于认出了是我，我那个天生质陋的母亲。我不忍心告诉她，其实在父皇心中她连存在的价值都没有，何谈抛弃。我扇了她一个巴掌，害怕再不打就没机会了。所有的伤害都来自于她。是她要我保护好自己的，那就快点去死吧。??“害怕迷失自我，故名曰唤己。”我听见他的声音，猛地从沉思中回过神，惊讶他怎会知晓。他没有看见我的诧异，或许是早已预料，星辰一般的眼眸深不见底。??“我的母亲为我取名孝瓘，可是她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这么叫我。”他突然落泪，晶莹顺着脸颊静静流淌。??这样一个骁勇善战的王，竟然在我面前落泪。想起很多年前站在城楼的最高处俯瞰城下军队厮杀，那个沉浸在杀戮之中的少年，美得摄人心魄，然而此刻，竟脆弱得像个孩子。??我的心猛然揪紧。我又想起我的母亲。脸上像刀割一般的疼。??我走过去，抬手轻拭他的泪，踮起脚尖环住他的脖颈。??“王，请不要悲伤。”小心翼翼地抚他的长发，却不敢触碰他的脸颊，害怕自己肮脏的手，弄脏了他俊美的容颜。??肩头湿了一片。??“王，不要哭。您不适合流泪。”我这么说，眼里却涌出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滚落，没入他耳边的鬓发。??良久，他抬起头拥我入怀。“唤儿，我要你做兰陵王之妻。”??我沉默。双手颤抖，渐渐垂下，突然记起自己应该要扮演的角色。我挣开他的手臂，匍地叩首：“贱妾高攀不起。能在王的身边服侍，是唤己的福分，不敢奢求过多。”语气渐凉。??他一怔，脊梁渐渐僵硬。“起来吧，唤己。”他转身。“我不勉强你。不必藏剑于袖中，也不必说违心话。”他走开。“我只希望你能相信我。”袖中的唤己剑掉落，直插入脚下的泥土中。距离太远，风中飘过来这句话，我弄不清究竟是不是出自他之口。??我抱着唤己剑，趴下去哭。泪水落入溪中，一会儿就被卷走。??那个渐渐远去的人，他叫我唤己，偶尔会叫我唤儿。我喊他王，毕恭毕敬。每当这时他总是笑着说，唤儿，不要叫我王。我不是这个天下的王。我默不作声，只因他不知道，在我的世界里，他就是王。??王，我高高在上的王，他自然也无从知晓，我已经爱上了他。??他允诺，让我做他的妻子。然而我想，我是再也不能就这么待在他身边了。当他靠在我肩头落泪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自拔。那个骁勇、俊美、刚强、坚毅却又寂寞、哀伤、悲情的王，正如他无法允诺我更多，我也无法给他幸福。??有太多的秘密横在中间，坚如磐石，我打不破。二十年来多么艰难地守身如玉，拿起剑保护自己，污秽却渐渐漫上心口。肮脏的手满是鲜血，我配不上他。孤独地过了这么多年，无法从容地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给另一个人保管，尽管我知道，他值得依靠。??四??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然而那一夜，他却敲响了我的房门。我迟疑，要不要拿剑。这是绝好的机会，然而我却双手颤抖。??我开门，俯身下跪，他扶起我。我等他进门，他却迟迟没有迈出脚步。??“唤己，我不进去。”他知道我误会了他的意思，却也不责怪。??“我想要知道你的意思。”他望着我，眼中有一丝期盼。??“王，您说。”我低头。??“我希望你能做我的妻子。”他说的平静，却把我吓着了。??“王，贱妾……”我想要重复那天的话，却被他打断。 #p#副标题#e#??“唤己，不必跟我说这些，我想要知道你的意思。”??我抿嘴。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一刀两断。“王，唤己没有这个福分。”??“你是不想？”??“是。”??“为什么。”??“因为您不了解我。”??“不，唤己，我了解。”突然之间语气变得坚决，连我也快要相信。??我苦笑，摇头。“王，您了解我什么？”像是在挖苦。他望着我，眼中满是无尽的悲伤。??“唤己，原谅我，我无法回答。可是你不要不相信我。”??我自是不信他，也不愿再说违心话。所以我说：“王，我配不上。您太完美。”??他说：“唤己，你若不喜欢我这张脸，我可以毁了它。”??我俯身下跪：“王，不要这样。即使容颜不再，您依旧是那么完美。”我很清楚只要王想要，没有哪个女人会拒绝。可是我偏偏拒绝了他。因为他不知道，我姓宇文，而他姓高。??他伸手想抱我，我后退。曾经被那么多双手拥入怀中的我，此刻面对他，竟然想要躲避。他叹气，说：“唤儿，我想要保护你。”我没有抬头，反而把头埋得更低，害怕被他看见满脸的泪。甜言蜜语我听得太多，令人作呕。可是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对我说：我想要保护你。??“唤儿。我不勉强你。”他没有扶我起来。他已经习惯了被人跪拜，俯首景仰，他要做完美的兰陵王，所以他不能娶我，无论是身份低下的舞女，还是尊贵的北周皇女。??我望着他垂下的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王，不要怪我。我已经没有资格去爱。??五??我决心要走。没有人能拦住我。??我不是害怕背叛自己的国家。北周、北齐，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从来都只为自己一个人而战。可是我害怕的是被他看穿我的谎言，让他知晓这么多年来我究竟是怎样周旋于一个又一个男人之间，沉溺于欺骗、背叛、玩弄、杀戮之中，以此获取我渴望得到的利益。他眼中所有的爱怜与疼惜，都是为着那个柔弱、娇媚，需要人爱护的舞女唤儿，而不是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的北周宗室之女——宇文唤己。??王，不要怨我选择离开。当有那么一天，所有的谎言都被击碎，真相大白于天日之时，要我如何望着您清泠的眼眸，乞求您的原谅？??于是我走了，走得无声无息。没有人惊讶，或许我本就不属于那里。我回了北周，无功而返，不作任何解释。父王召我进宫，轻蔑地询问我之前不屑一顾为何现在失手而归，然而当他望见我冰冷残酷的眼就立即闭了嘴。他是怕我的。就算不畏惧我手中的剑，也是畏惧我无形的凶器——我那绝世的美貌。只有他清楚我究竟有多可怕，因为有一次他最宠爱的五个王子曾在一夜之间互相厮杀得面目全非，最后全部毙命。那是我至今最得意之作，只因他骂了我一句：贱人。他也不敢逐我出宫，恐怕那样做连他的太子都会起来谋反。试问这样一个我，又怎能与完美的他相配？??我不配去爱。也一度认为自己不相信爱。可是寂寞了二十载，没有想到现在爱上了，竟是那么的不顾一切，甚至可以为此舍弃性命。??我站在城中最高处极目远眺，俯瞰群山，揣测他所在的方向，思念像飞乱了的发丝，怎么束都束不紧。胸口揪心地疼。??宫里的王子们一见我回来便殷情谄媚，我一一回绝了他们。他们已不能给我我想要的。鼎铛玉石，金块珠砾，满屋的珍宝也抵不过他的一声轻唤。我戴上那日他抚过的面纱，不再以真面示人。我已没有了笑容。??我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遇见他，因为我是那么刻意地避开能与他相见的机会。我不想让他失望，不想看他难过，可是终究事与愿违。天意弄人，让我在最不该遇见他的地方再次与他相见。??邙山浩雾，邈及千里，金墉城下，一片刀光血影。兵荒马乱，杀戮无尽。我一袭绯衣似血，面罩轻纱，不着铠甲，统领三军，其实是一心赴死。是我主动请缨。我手执未开封的唤己剑一路厮杀，驾着枣红马冲入城池。城门已被攻破，守城的士兵还在拼死抵抗，明显已是徒劳。我下令关闭城门，望着满目的苍凉，北齐之军居然如此不堪一击，连赴死的机会也不给我。若是他在，定会随了我的愿。但他若真在，究竟会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呢？??我的心思又岔开了去，却听得士兵来报，北齐援兵已攻入城下。我一惊，竟然这么快！转念又欣慰。来吧，好让我死个痛快。我带了一千精兵，冲出城去，杀戮之念瞬间涨满心口。我牵马在城门处停下，粗略算计，援兵多不过五百。哼，我冷笑，正欲上前，敌兵里骑马走出了一个人。他带着面具，看不见脸，长发披散，被风吹得凌乱，身姿挺拔而英武，衣紫，腰金，袖口紧束，不着铠甲，应是带兵之将。他挥手让士兵后退，是想与我单斗。我驾马上前抬起手中的唤己剑直指着他：“这把剑名为唤己，你，今日就是死在此剑之下。”说罢策马飞身上前抢占先机，自然没有看见他面具背后苍凉的眼。我出手招招致命，他轻而易举的躲开，也不见进攻。座下的白马被他来回牵动，灵活异常。我有些恼，突发一剑直刺他的咽喉，他一闪，颈边的几根发丝被斩断，我挥剑挑落了他的面具，又飞快反手用剑抵着他的心口。??结束了。我想。面具落下，打在唤己剑上迟疑了一会儿又落地。??啪——不是面具落地的声音，而是我手中的剑，直直插入了马蹄下的沙土中。??“王……”面具背后，那一张摄人心魄的脸。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一切都完了。??我掩面痛哭，泪湿了面纱。为什么，竟然是他。如果没有遇见，或许在他眼中我还是那个柔弱的舞女唤儿，能在他心里留下一点美好，可是现在，我亲手打破了这个奢望。??“唤儿……”他柔声唤我。“我终于找到你了。”满脸欣喜，却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不、不，我不是唤儿，我不是！”我抱头扶在马背上，不愿承认。??他策马上前，抚我的背：“唤儿，你跟我走。”??“王，我配不上你……”我泣不成声。??“不，唤儿。我爱你。”??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胸口挤压着太多的东西，此刻全部涌出，我按着心口，昏倒在马背上。??“唤儿……其实我早已知晓，你又何必如此固执……”他抱着我骑马离去，将战事交给了同来的段韶与斛律光，再也没回头。??一场恶战。尽管北齐北周的主帅都不知所踪，北齐还是大获全胜。??六??兰陵王府。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作为俘虏的我本该是关在地牢，此刻却被带到了他的府邸。大殿上，我俯下身，跪在地上，握紧了袖中的唤己剑轻声道：“王。”我不敢抬头，害怕看见他的脸，尽管那张脸美得无与伦比，摄人心魄，举世无双。可是我害怕看见他因欺骗和谎言而愤怒的脸。我不想让他难过，所以我决心赴死。只要让我死在他面前，别无他愿。??“唤己。你可以叫我长恭。”我听见他轻唤我的名字，手一抖，袖中的剑“叮”地落地。我不敢过去捡，满耳都是他温柔的言语，害怕只要再多听一次，就无法决心去死。可是我不得不死。因为我始终不能原谅自己骗过他。他是北齐最负盛名的兰陵王，他是众人口中的神话，我不能让他有污点。我等着谎言被揭穿，等着他迁怒于我，证明我不值得他爱，他也就不必再为了我而自暴自弃。??他走下台阶，步履轻缓，不见应有的愤怒。“唤己。”他再次唤我的名字，我趴在地上，就要崩溃。“你就真的那么想杀我？”语气轻柔，略带悲哀。??不是的。请让我去死。我在心里默念，转瞬夺过地上的剑向心口刺去。??“别了，王。请原谅我。”用最后的力气，这样对他说。??“唤己！”他飞快地向前，挥手打掉了我手中的剑。只刺入了一分，却已血流如柱。“唤己！”他抱住我。“这又是何苦……”我抬头，看见他那张绝美的脸，因焦急而皱紧了眉。“王，我对不起你。”我挣开他的双臂俯身下跪，泪如泉注。他后退，站稳了身形，恢复了之前的冷峻。那才是他，高高在上的兰陵王。 #p#副标题#e#??“请赐我一死。”我再次恳求。??“唤己，何必如此绝情。我没有想要你死。”我止不住泪。他又说：“在你见我之前，我早已知晓，宇文唤己。”我一惊，瞳孔骤然缩紧。他竟然早就知道！那又为何还留我在身边？??“唤己。”他又唤我，一如往日那般温柔。他俯下身，握紧我的手肘。“唤儿，我只想与你厮守。今生今世，不再让你受苦。”??七??兰陵王娶了妻室，见过他妻子的人都说是仙女下凡，美的不可方物。人们都说只有这样的美女才配得上他，才不至于被他那张绝美的脸掩盖住光芒。那个女人就是我。没有人知道我是北周宇文室之女，他不会让别人知道。抛弃了世袭之姓，随他姓高。如今的我，只是高唤己。??我想我不会再寂寞。就如同他，只要看着我，就心满意足。??他的部下相愿说：“夫人肯过门，是救了将军一命啊。”我愕然。他又说：“夫人不在，将军几乎不吃东西。生了病不去医治，越拖越厉害，都快不行了。将军性子倔着呐，夫人要让着他点。”??我笑，那是自然。捧着一碗粥进他书房，他饿了，不急着喝粥，却急着问我烫着没有。我想我是幸福得应该要落泪的。不祥的女人，红颜祸水，偏偏此刻，心里被他塞得满满的。??夜里服侍他睡下，看见他胸口的伤痕，锁骨下方正中处，触目惊心的剑伤，距离心口刚好偏了两寸，直直地刺入胸膛，延伸至后背，贯穿了整个身体。我趴在他背上哭，那样的伤口，究竟吃了多少苦头。我一直都以为自己是最不幸的，整日面对着疯疯癫癫的母亲受尽了折磨，但是至少她没有对我刀剑相向。他握我的手，拭干我的泪，说：“唤儿，不要哭。都过去了。我不想你为了我哭。”??我们都是一样的，孤独而寂寞，只有在与对方相拥之时，心口才能一点一点暖起来。换了其他人，谁都不行。??他怕我闷烦，每日都会抽出时间陪我到处游玩。他一身紫衣，长发不束，我一身浅碧，面罩轻纱，用碧玉簪挽发。他受人景仰，我则遭人嫉妒。可是我不在乎。我不懂得女人不得轻易抛投露面，满街的指指点点，我只是握紧了他的手，向天下人标榜我的幸福。而他，只要我高兴，上天入地，都会随我。??我想我一定是太招摇了。把一生的幸福都给了与他一起时光，所以生命才会消逝得如此之快。我天天倚门盼他早归。只是那一日若事先知晓门口出现的是谁，我一定躲在房中死也不会出去。那是北齐的皇帝高纬，听说兰陵王之妻貌若天仙，闻声而来。他望着我的眼神那般轻佻而肮脏，甚至连我俯身跪在长恭身边，他都想要动手动脚。于是长恭怒斥：“臣的家事不劳陛下费心！”我望见他眼中溢出怒火，嫉妒与怨恨夹杂在一起，恶狠狠地瞪着我的王。??都是我害了他。自此夜夜无眠，不敢动，害怕惊醒他，却还是被他发觉。??“长恭，我害怕。”黑暗中我睁开眼，握紧他的手。他转身抱紧我。“不要怕，我会守着你。没人能把你抢走。除非我死。”他一字一顿，说得那般坚定，让我深信不疑。把头埋在他怀里的我，绝对不曾预料，这样与他相拥的日子，竟已不剩多少。??“除非我死。”他这样说。除非他死，别人才有可能把我带离他身边。他说得没错。然而这么想的不止他一个人，还包括那个高高在上却昏庸无道的皇帝高纬。??一份诏书，诏我进宫，一封密函，告他谋反。不言而喻。??我记起那日收到诏书他对我说：“唤儿，或许当初我不该那么自私，硬是要留你在我身边。如果放你走，你是不是会更加幸福。”我愕然，在他落泪之前环住他的脖颈，说：“王，若是没有遇见您，唤儿这一生就是白活。”我是不怕死的，哪怕用自己的命来换他的命我也无怨无悔。可是他说：“不，唤儿，你不能死。我会想出办法的，你要相信我。”所以我信了他，不料这一生，他只有这一次，骗了我。??终究慢了一步。高长恭，那个说要和我厮守一辈子的王，竟为了我落得含冤而死。??我常常想，如果那夜不让他说那句话，他是否就可以不用离开我。那么不吉利的话，我却把他当成了最动听的誓言，从来都不曾怀疑，只因他在我心里就是最强大的壁垒，可以永远护着我，无坚不摧。但是他拗不过皇帝。他是忠臣，就一辈子都是，所以他宁可选择死。??那日清晨出门，为他采荷上的露珠沏茶，回到府邸已是日上三竿，跑进房门却不见他的人影。仕女说在书房，便备了茶满心欢喜地去寻。他坐在椅子上，脸色死灰，一言不发。??“长恭。”我唤他。他转过脸，笑容俊美却异样。我看见他手边托盘上的一只白玉酒杯，空着，底下垫着黄色的绸帛。手里的茶摔在地上，滚烫。他站起身，向我走来，脚步不稳，一下子倒地。“长恭！”我扶住他。地面冰冷，却冷不过他的手。是御赐毒酒。??“唤儿……”他不住地喘气，克制住颤抖的身体对我说：“唤儿，对不起……你、你要原谅我，咳咳……”他开始吐血，染红了白袍。我呆在那里，只愿相信这是一场梦。??“唤儿，你快点逃吧。我、我再也不能保护你了……”他的眼里涌出泪。“唤儿，原谅我，做不到一辈子守着你……就算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不要怪我一个人决定，对不起……你要、你要原谅我。不要为我报仇……”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只剩微弱的呼吸。??“长恭，不要哭。你没有对不起我。别说话了，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我慢慢抚摸他玉一般的脸颊，想为他拭去唇边的血渍，却越抹越多。他硬是忍住满口上涌的鲜血，逼着自己抬高声音：“唤儿，不要。若是在地下见着你，我是不会原谅你的。你、你要听我的话……”他望着我，直直地盯着我，一口一口吐着鲜红的血，等我答复。??我发过誓要听他的话，我也相信他说过的话。他说，如果唤儿死了，我高长恭不会独活。我不怨他选择一个人死，我怨的是他怎么就不明了，如果他死了，我也一样生无可恋。??“长恭……”我拂他的肩，挽回不了逝去的温度。“王，我听你的。你放心地走。”我抱紧他，俯下身贴着他俊美的脸，吻他的唇，满口的血腥。他灿若星辰的眼眸渐渐暗淡，僵持着的身体慢慢松软，雪白的皮肤变得冰冷而僵硬。“长恭。”我唤他，他却再没了反应。“王……”我已流不出泪，只是紧紧地抱着他，声音嘶哑。??“王，原谅我到最后也不能听你的话。我定当为你报仇。”我合上他的眼，轻拂他额前的发丝。“长恭，你慢点走，我去去就来，黄泉路上，也不会让你孤单。”我放下他，抽出置于床底那把答应他不再拿起的唤己剑直奔出门。??他是为了我死的。因为我的美貌。我终于相信，美的确是一种罪，不管是我，还是他。举世无双倾城倾国，换来的却是他的死。我也终于相信，自己真的是个不祥的女人。原谅了父王母亲那般残忍的对待我，甚至希望当初他们要是一剑刺死我，他或许就不用死。至少不用这么早死。若这一辈子他没有遇见我，他就还是那个俊美骁勇的兰陵王，受万人景仰。??自古红颜多祸水。??八??唤己剑开封。我进宫，把剑藏在衣袖里，锋利的剑刃划拨了手臂的皮肤。皇帝喜笑颜开。自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早就为我开了宫门。沐浴更衣，梳妆打扮，依旧美艳得不可方物。我照着镜中的容颜，一下一下描着纤细的眉，一如过往的每一个早晨，他为我执起眉笔，温婉地笑。??我和歌而舞，步履轻佻，堪比飞燕掌中轻，舞尽了妖娆，舞尽了悲凉。长恭，再等我一会儿。我在心里默念，舞近君王的身边，依偎在他怀里。他给我斟酒，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看着他嫣然巧笑，心在滴血。他格外高兴，搂着我的腰肢。我拔出剑直刺他的心口。“受死吧！”用尽了力气喊。然而就在刺入的那一瞬，手臂却不听使唤。他挥手打落我手中的唤己剑：“贱人！”他挥了我一个巴掌，我被打倒在地。 #p#副标题#e#??酒被下了迷药。我该早点察觉。??“贱人，贱人！”他大声骂我，扇我的耳光。??长恭，你若看到了定是会心疼的罢。长恭，是我没用。??那个皇帝仿佛发了疯。他按着我的肩，愤怒地喊：“高长恭，高长恭！你凭什么身负如此的盛名，拥有绝世的容貌，还要霸占着天下最美的女人！你的眼里究竟有没有我这个皇帝的存在！你去死吧，你给我去死！”??他疯了。我瞥过脸。“他没有霸占我。”我冷冷地说。“他是我的王，我不允许有人侮辱他。”啪——又是一个耳光，我已麻木。??“王？我才是这个天下的王！你这个贱人，我倒要看看现在有谁会来救你！高长恭已经死了，哈哈哈……”??他俯身。他确实疯了。我拔下发间的簪，抵着他的咽喉。“请你去死。”??我的世界里，长恭才是王。??颈间见血，他迅速逃离。药力太足，我下手太慢，后悔莫及，报仇无望。渐渐的眼睛开始模糊，药力越来越强。他又一步步逼近。??“不要过来。”我厉声，却有气无力。“你要是敢过来我就死在这里。你一辈子也别想得到我！我生是长恭的人，死了也只和他在一起！”??“你有本事就死啊！哈哈哈，”他大笑。“我要命人把你的头砍下来天天放在枕边，我看你怎么和他死在一起！”??“你做梦！”我把发簪直刺进脸颊，划出一条条血红的伤口。皇帝在一边惊呼，叫人阻止我，却没有人应他。??我的美只属于长恭，只属于我的王。??我捡起地上的唤己剑直刺进心口。我看到他在远处对我笑。??有唤儿在，长恭在地下不会孤单。??长恭，就算你死了，也没人能把我带离你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