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木船和男孩儿的故事

??女孩儿赤脚坐在阳台的米黄色瓷砖上。妈妈知道她喜欢坐在那里，总是把地板擦得一尘不染。透过玻璃窗，妈妈看见女孩儿在地面上摆满了五彩的颜料，正专心地在一块方巾上画着什么。阳光透过窗格子咕咚地流淌进来，像被它自己融化了的橙色糖果，明亮而甜蜜地填满了女孩儿身边的每一个缝隙。妈妈把切好的柳橙放在地板上，上面洒满的碎冰掉下来碰在透明的碗边上清脆地响。坐在床边，看着女孩儿，不，应该说是认真而幸福地端详着，这个代表着自己生命全部意义的孩子。??她看见女孩儿瘦长白皙的胳膊和小腿从麻制的小碎花裙子里伸出来，显得愈发地修长美好。额头饱满，上面渗出的汗珠像一朵一朵绽开的小花儿。安好精致的眉眼。眸子好像饱满多汁的大粒葡萄般恰到好处地嵌在脸颊。小小的鼻子带着些调皮地翘着，一片柔媚可人的样子。她的一颦一笑都透着与生俱来的散漫与高贵，像极了她的父亲??妈妈不无伤心地想起女孩儿的父亲。那个会在冬天的风里穿米色长风衣温暖地笑，会在大提琴上弹奏出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会用好看的手指煮罗宋汤，会心疼地叫她小公主的那个男子。就是那样的一个男子，在女孩儿还是婴儿的一个傍晚，穿上他的米色风衣，和一个女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爸爸离开的那个夜晚，她的世界，完全迷路。她把女孩儿从婴儿床上抱起，女孩儿好像一枚带着贝壳的软体动物，紧紧地吸附在她胸前，伸出小手，摩挲她的脸，咯咯咯咯地笑。就是那样一刻，她看见她的眉眼间，有他全部的英气。恍惚间，她将她抱得更紧。??现在，她就是我的所有，我要让她长大，长大，长成她父亲的样子。??突然地，突然地她变得坚毅起来。她感到了自己活下去的意义，肩负的使命。??她剪掉漂亮的画着小花儿的长指甲，束起闪闪发光的金色卷发，褪掉滚动着繁复蕾丝花边的裙子。毅然决然地辞掉工作，把他们的大房子卖掉，带着大笔的钱带女孩儿离开。??天蓝色的海滨城市，巨大的棕榈树在温暖厚重的柏油路上映出错落高低的斑驳。妈妈想，就要让女孩儿在这样的城市里长大，不受一点儿的委屈，一点儿也不要。??在临海的地方买下一间漂亮的洋房。女孩儿的房间里盛满了暖暖的粉红色，一推开门便是一股子的贵族气息略带奢靡地袭来。墙纸上印着粉红的大朵玫瑰花儿，柔软的小床上架起粉红色蕾丝花边的床幔。床头长长的一排洋娃娃，都是华丽繁复的衣裙，安好精致的容貌。??在女孩儿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她的大衣橱里挂满了各样的公主裙。鹅黄、浅紫或是玫瑰红的颜色。泡泡袖，蓬蓬裙，或是柔顺的棉布。??公主裙，名贵的有着手绘涂鸦的卡通小皮鞋，亮晶晶的发卡，微微烫卷的头发，女孩儿??就像个中世纪的小公主一般的，好看得像玻璃橱窗里的洋娃娃。妈妈拉着她的手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走过时都每每会引起路人的赞叹。每个周末，妈妈都会带女孩儿去学习小提琴，那是妈妈的一个心愿，因为女孩儿的爸爸就是那样的一个会拉小提琴的男子呀。下课后她们会最好的西餐厅吃西餐。妈妈耐心地教女孩儿如何体面地使用好刀叉。??宝贝儿，你要记得这些呀，你会是个高贵的公主的。??好的，妈妈，我记得。我会乖的。??女孩儿从阳台蹦蹦跳跳地跑出来，将一把细碎的阳光甩在身后。她的脸上跳跃着鲜活美好的神情。用两根手指捏起大块柳橙放在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妈妈，小卓，小卓在巷子口等我。妈妈看见女孩儿手中的天蓝色格子方巾在她舞动的裙摆后呈现出一朵巨大的鲜黄色葵花向着天空壮丽盛开的景象。??妈妈站在窗前，望见巷子口的那个叫作卓的孩子。他一个人站在那颗古老的荷花玉兰树下，显得那样的瘦弱，面容苍白，头发微微地泛着黄色，安好地贴在脸庞。脖子上一根细链子闪闪发光，低端坠着一个十字。妈妈想起外婆去世前握着女孩儿的手碎碎念，上帝会保佑你的，上帝会保佑你的。心里就无端地柔软起来。她无限怜爱地看着卓简单的T恤和脚上不合时宜的颇有艺术家气息的大皮鞋。??女孩儿毫无征兆地跑来，给卓一个大大的拥抱。把手中的方巾在他的脖颈上系成一个好看的结。玉兰树落下大朵大朵钝重的白花，瓷实的花瓣散落一地，厚厚的花粉落在男孩儿长长的睫毛上，落在他们年轻的爱恋里。????女孩儿已经起床了，散着头发坐在餐桌前，半睁着眼睛，带着猫咪一样懒散贪食的神情。妈妈最喜欢看女孩儿刚刚睡醒时的样子，那样的散漫不拘，柔软恬静。冲好的麦片散着丝丝的香甜，女孩儿自顾自地舔舐。??妈妈拿了五彩的发带站在她后面梳头发，一绺一绺地，束起很多个精致的小辫子。又将见兰花的花瓣细细地捣碎了，盛放在瓷质碗中，色泽鲜艳地透着汁水，握起女孩儿柔软的手指，轻轻地涂在她粉红色的指尖。??女孩儿喝了半碗的麦片便放下了，像个冬天里出来觅食的小熊样的，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多边形状印着花纹的小曲奇，上面还嵌了一颗红得透亮的红豆。??给你买的，吃吧孩子，很香醇呢。??妈妈，这个小豆饼好甜哦。女孩儿咬了一口，若有所思地停住了。小卓不喜欢这样甜的东西呢。小卓会拒绝所有的甜。所有的。喝咖啡的时候也一定一定地只要纯咖啡，他说那才是真正的咖啡，真正的咖啡应该是黑色的，安静沉默的黑，放了糖的摩卡色咖啡都被弄脏了，被弄脏了。??小卓是个好孩子呢，宝贝儿。??是呀，是呀，妈妈。女孩儿听见妈妈对小卓这样的评价无端地兴奋起来，脸上泛起一片漂亮的红潮。妈妈，他会写很长很长很柔软精致的诗，会画色彩斑斓的油画，会拍支离破碎的好看照片，会用吉他弹起动人的曲子。妈妈，我是多么多么地喜欢他。??孩子儿，小卓对你好吗，他不会离开你吗。??不会的，不会的，妈妈。他说我是在他春天的画里绽放的一朵小花儿，他送给我所有美好的比喻。他用自己卖画的钱带我去这个城市最好的冰激凌店吃芝士蛋糕和冰激凌。然后我们去坐摩天轮，小卓的手里握着厚厚的一沓票，他说，这样的话我都小公主就可以永远地坐在上面，永远飞行在这个城市的上空。??看见女孩儿幸福的样子，妈妈的心里流过一阵一阵的暖，一直以来，她以自己的全部来爱她，保护她。如果没有女孩儿的存在，她可能已经死在了他离去的夜里。她是她的阳光，是她活下去的全部勇气。现在，有一个人来和她一起疼爱女孩儿，妈妈甚至对上天感激涕零，也许，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她们终于走出爸爸离开的阴霾。????晴天，少云朵。漂亮的晚霞像被一个伤心的小丑哭花了的脸，打翻的颜料，肆意地涂抹。??女孩儿倚在玫瑰色印花的布艺沙发上看一本杂志，两条腿长长的翘着，夕阳中闪着好看的麦色光芒。妈妈惊异于她的腿已经这样长了，好像时尚杂志封面上的模特一样的性感惹人。妈妈走过去，看见封皮上露出一截鲜血淋淋的手臂。??妈妈，这是最新的文艺片，小卓说，很好看。??妈妈忧心忡忡地走过去看那本杂志，却停住了。她看见一块暗红色吻痕，好像一朵惨烈盛开的花儿一样地妖娆地盘旋生长在女孩儿白皙的脖颈上，深深吮吸着女孩儿皮肤下的粉红色血液。??渐渐地，女孩儿开始拒绝妈妈为她挑选衣服。在这之前的十几年里的每个清晨都是妈妈给女孩儿梳头发，挑选衣服鞋子。妈妈每天是多么骄傲地看着女孩儿在她的打扮下变成一个高贵的公主。??可是就在那个清晨，一切都变了。??就在那个清晨女孩儿坐在餐桌前，漫不经心地吃着面前的一块蛋糕，把上面滑顺的奶油和切片火龙果用刀叉涂抹得到处都是。妈妈在衣橱里仔细地挑选了很久，最终拿了袖口有着精致蝴蝶结的刺绣小衬衫，带着漂亮流苏的苏格兰绿色格子裙，一条黑色的长袜。妈妈对自己的选择很满意，她想象着傍晚去接女孩儿放学时，看见女孩儿从学校的门口和许多穿着校服的孩子一起走出来，她是多么不同，多么高贵的一个啊，她会为她感到骄傲的。 #p#副标题#e#??但是，一切并不像妈妈想得那样了。女孩儿抹了一下嘴边的奶油，用一种冷漠的眼神看着妈妈手里的衣服。突然说出来几句让妈妈措手不及的话。??妈妈。这些衣服我不喜欢。我可以穿自己喜欢的衣服上学吗。??女孩儿并不等妈妈的回答，自顾自地跑进房间，一会儿她出来了，穿着一件暗色的巨大T恤，上面散着淡淡的烟香。牛仔短裤，头发散着，看上去，她的身上充满了风的味道。??女孩儿看起来很满意自己的样子，这是小卓的衣服呢，他说我的衣服太丑了。说着蹦蹦跳跳地走了。在门外喊道，妈妈，晚上不要来接我了，我们要出去玩儿的。??那天晚上，妈妈把烧好的菜摆在桌上用盘子盖住，静静地等了很久，热量还是一点儿一点儿地流失掉了。女孩儿还没有回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袭击了妈妈。??她突然地感到由于小卓的出现，在女孩儿身体里的剧烈的成长让她透不过气来。这个她心疼了十几年的娃娃一样好看的小孩儿好像就要被别人拿走了。就要有人把她一辈子倾尽心血制作的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拿走了。??可是没有这件艺术品，妈妈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的生活下去。如果没有女孩儿的存在，她确定无疑地已经死在那个爸爸离去的夜晚。她是那样爱他，她不能过没有他的生活。而女孩儿的眉宇间有着他全部的英气，她就是他的延续，她爱她，依恋她，她认定了她的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她不容许女孩儿受一点儿的委屈，因为他是那样完美的男子。??十几年来，妈妈和女孩儿一起长大。妈妈看着女孩儿越来越像爸爸的样子，有着那样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心里就充满了对生命的感恩。??妈妈知道，自己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女孩儿，让她养尊处优地长大，成长成为她爸爸的样子。??谁也不能把你抢走，谁也不能。????可是妈妈眼睁睁地看着女孩儿从她的身边抽离。女孩儿愈发地不爱说话了，已经很久没去碰过小提琴了。她近来迷上了吉他和摇滚乐。她长长的头发愈发地纠缠不清，模糊了眉眼。她长久地独自坐在房间里，拉上厚重的窗帘，黑色中，惨烈的音乐弥漫开来。??女孩儿开始拒绝妈妈在她的手指尖涂抹的花瓣儿色彩，她给自己涂黑色的指甲油，纯正绝望的黑，蔓延着。??她背大大的墨绿色帆布书包，宽大的袋子嵌在她棱角分明的肩膀上。每天很晚很晚才会回家。??她不再在每个清晨喝她煮的牛奶，热气腾腾的加了砂糖或是蜂蜜的牛奶。女孩儿总在深深的夜里一个人坐在地板上喝苦涩的咖啡。不再听以前她那样喜欢的小提琴曲，而是把音响开到最大，放一些朋克，摇滚，时不时地有破碎金属的声音传来。??妈妈走进她房间，看见墙上贴着女孩儿拍的照片。照片上全部是卓的样子。他或是低着头摆弄着吉他，或是用嶙峋惨白的手指抚摸着一朵大红的蔷薇花。碎碎的烟灰在风里散得到处都是。照片的背景都是大团大团的墨绿色彩，支离破碎的。??妈妈感到一阵寒冷，女孩儿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了，她必须让她回来，必须。??可是妈妈从没要求过女孩儿什么，从没。她认定了女孩儿应该是个不受一点儿委屈的公主。甚至很多时候，女孩儿并不和她开口要什么，在商店里，只要女孩儿看什么东西的眼神透出一点儿的欢喜，妈妈就一定把它买下来。她是个该拥有一切都孩子，拥有一切。??妈妈似乎已经丧失掉了去要求女孩儿的能力。她想说，孩子，晚上不要再出去了。但是，她不能，她中了女孩儿的毒，她是犯了错误被惩罚侍候她的女巫，她被割了舌头，她何时能得到救赎啊。????可妈妈还是忍受不了了。那个有着橘色夕阳的傍晚妈妈悄悄地跟着女孩儿出去。她看见女孩儿和卓牵着手在巷子里转行了很久，最终走进了一间地下酒吧。推开酒吧低矮的木质双开门，一阵夹杂着酒精，烟味的喧闹毫无商量地袭来。各色的年轻人在光怪陆离的黑暗中穿梭，穿戴着色彩夸张的衣裤。他们都带着一些病态的瘦弱，有着模糊不清的眉眼。他们肆意地歌唱舞蹈，那些女孩子在黑暗中轻浮鬼魅地笑。空气里混杂着一些原始的味道。他们指端的尾戒在夜色中闪出妖艳的光，刺痛了妈妈的眼睛。??点一杯冰啤酒，在一个人少的角落里坐下。冰凉苦涩的液体在妈妈的喉管里顺畅地滑下。妈妈抬起头，忽地看见她的女孩儿，她生命里唯一的女孩儿，正坐在台上，在小卓的边上，抱着火红色的吉他，唱一支离破碎的歌。浮起的烟尘，层层叠叠地忽明忽暗着她的脸。沙哑落寞的歌声回荡在酒吧中。小卓定定怜爱地看着她，好像一个挑剔艺术家的表情。??妈妈感到，很陌生，那个女孩儿，让她很陌生。??凌晨，女孩儿轻手轻脚地进门，打开灯，看见妈妈在客厅里被灯光照亮的脸，吓了一跳。??妈妈。??不要再去了，好吗？??可是，我爱他，我要和他在一起。妈妈，你知道吗，他说我会是最好的歌手。??孩子，我们一直在一起，从爸爸走了以后一直是的。可是，小卓把你抢走了，你要我，该怎么办呀……??大滴大滴的眼泪掉在妈妈柔软的棉布裙子上，好像一种庄严的仪式。????无用的，可是无用的。??终于一个夜晚，女孩儿一夜没有回来。妈妈的心，也就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一夜没睡。第二天的早上，女孩儿回来，面容疲惫，愈发地消瘦了。妈妈迅速地加热了昨晚煮好的鱼汤，又炒了几个女孩儿喜欢的鲜蔬，盛出热气腾腾的粥放在女孩儿面前。女孩儿马上吃了起来。她一向是很挑食，不喜欢吃东西的娇气的女孩子。可是现在狼吞虎咽的样子，让妈妈的心好像被盛在一只打井水的木桶里，起起伏伏，冰凉彻骨。??关于昨晚的事，女孩儿不讲，妈妈亦不问。妈妈是怕自己真的会听到那个最害怕的答案，她不知道自己会怎样，这个世界会怎样。??可是，事实总是那样残忍的。女孩儿上学后，妈妈又一次地走进她的房间。墙上的照片越来越多了，已经看不到原本的粉红色墙纸了。在最中心的位置，妈妈看到了她最不想看到的东西。裸体的男子，任性地纠缠。年轻的身体上散发着莹莹的绿光。女孩儿纠缠不清的长发伏过瘦削的脊梁。卓修长的中指上面染着血液鲜红的色彩。??世界霎时间黑暗了，在妈妈的生命里，那唯一明亮的，一直支撑着一切都女孩儿破碎了。破碎了。像个玻璃娃娃，在卓的手里，被他的手指一下子，一下子捏碎了。碎片落得满地，被风吹成粉末，全部消失不见了。妈妈看见黑暗中女孩儿的身体好像一朵新鲜的花儿，妖娆地盛开，突然地，被碾碎了，鲜红的液体，在他们年轻的身体下汩汩地流淌，流淌进女孩儿有关爸爸的梦里。??妈妈的使命没有了，她的天使不见了，世界旋转着消逝了。????后来，很久，都没有人再见到这对母女。每天，来往海滨打鱼的渔民们都会看见一个瘦弱的男孩子在那座她们以前居住地漂亮洋房子前面等待。他面容苍白，头发散乱，脖子上坠着一个闪闪发光的十字。可是，他等得太久了，还是什么都没有等到，他的表情，一点儿一点儿地落寞下去了。??直到有一天，一个渔民经过的时候，在男孩的身边坐下了。??孩子，你是在等这房子里面的人吗。??是的，伯伯，我已经等了很久了，可是没人知道她们在哪。??前些日子，我家的一只白木船丢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天啊，卖鱼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说起前些天看见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坐上那个白木船走了。那妈妈很费力地抱着她，毕竟是个大孩子了，那孩子很乖巧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像是睡着了。她怀里的那个女孩儿呀，漂亮得好像电视里面的公主似的。我一想啊，可能就是这对母女了，这小城里，可能再也没有那样好看的母女啦。??以后的很多年，这个海滨小城里都流传着这个白木船和小男孩儿的故事，我也是听来的，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呢，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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