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回忆

春、夏、秋、冬四季的轮回有点如同人生一幕的展现，尽管这谢幕的冬天就象是一个人生命燃烧的火焰正在逐渐走向熄灭，但却没有那种老态龙钟而无味收场的暮气。冬天在我心目中更象是一个脾气有点乖戾的冷艳美人，虽然她那寒冷呼啸的北风的确让人感到畏缩，但那满天飞舞的雪花和那晶莹剔透的冰雪世界却让人心里充满了喜悦，可惜这只是我小时候在电影中才能看到的场景。

家乡的冬天尽管阴湿而寒冷，但却是很难见到冰和雪，有时天上下的小雨里夹杂着点点雪花，或者偶尔早晨起床后，发现房顶和树上有一点白雪时都会让我激动不已。而在有霜冻的清晨，我一定会到池边水田去抠取那薄薄的冰块，拿在手里如同是得到了宝贝一样，可惜很快就会融化，尽管一双小手被冻得通红，但总感觉余兴未尽。我想将来长大了一定要到北方去上大学，要到那迷人的冰雪天地痛痛快快地玩过够，没有想到后来我还真实现了这个愿望。

冬天南下的北风吹到家乡，扫光了山坡树林上残存凋零的枯黄树叶，那些光秃秃的树木就象脱光衣服的小孩一样站在寒风中抖嗦着让人感到心痛，虽然那些不掉叶的树木仍有绿色的老叶，但早已没有了鲜活浅绿的嫩芽，连鸟儿的鸣叫声中也感到失去了欢快的激情，整个森林没有了往日那蓬勃的生气，它们似乎都在准备想昏然入睡了。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情景却没有晚秋时节那种残败而让人伤感的味道，只是让人感到一切变得有点萧索，冷清而寂寞。

冬天的清晨经常大雾弥漫，四周都笼罩在这飘忽浮动的水雾之中，稍远一点什么都无法看见，在这大雾里，让人感到寒冷，而且身上的衣服和头发一会儿都变得湿漉漉的，如果大雾久而不散，最后就是阴沉沉的一天，让人感到蔽气而难受。在家乡的冬天时节，这样的天气却是很多。

早晨的大雾如果一下散开，肯定会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看着蓝天中那红彤彤的太阳，真让人感到无比亲切，如同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好朋友那样让人高兴，心情一下变得开朗起来。在这样的美好时刻，家庭主妇们爱端上凳子来到院坝中间或者街沿处，坐在这难得的太阳光下，一起边聊天，边做手工针织活。连房上的那些麻雀见到太阳都高兴得唧唧喳喳的又跳又叫，我家的那只老花猫一定会跳到房前洗衣台的石板上，舒服地横躺在上面，眯着眼睛，愉快地享受着日光浴。此时的阳光虽然看起来很明亮，却没有什么热力，尽管如此，冬天的太阳永远是最受大家欢迎的好朋友。

如果是在这样有太阳的好天气，我最喜欢和小伙伴们一起出外去玩耍。

冬天里，山坡野外的那些涓涓溪流已变得细弱得几乎快要断流，翻开小溪里的石块也很难再找到那种红壳的螃蟹，如今不知它们躲藏到了何处。平常那满山遍野到处都有的红色酸甜的野草莓也不见了，连我们喜欢的昆虫也没有了踪影，一切都让人感到索然无味。不过我们仍然有好玩的地方，那就是退了水的河滩地。

冬天的江河是枯水季节，相交汇合的大河，小河都萎缩后退，露出了开阔的河滩，那里不是成片的卵石之地，就会是一片洁白如银的沙滩，和夏日时的情景简直是两重天地。很难想象在那烈日的夏天，如此宽广的河滩地方，全都会被那浑浊奔腾的河水淹没。

冬天的江水却清澈透明，在蓝天白云下，仿佛天空的美丽蓝色已融化到了那绿莹莹的江水里。

大河对岸那大片布满卵石的河滩之地，隔着江水是遥望而不可及，从那里挖掘出来的小卵石在这边的河岸上到处都堆放着等待搬运，这是用来做建筑的原材料。不过这些卵石堆却成了我们小孩甚至是大人们寻宝的地方。我们在那里只要耐心地寻找，就可得到象玛瑙一样美丽的小卵石。这样的卵石在干燥的时候一点也不起眼，但洗干净后放在水中就变得透明或者半透明，不仅色彩艳丽，不少里面还有美丽多姿的层状花纹，非常好看，据说以前的手饰铺还把它们打磨抛光，制成戒指来出售。

小河这边那宽广洁白的河岸沙滩，简直成了我童年时代的欢乐天堂，我们这些顽童疯狂地在这里打闹玩耍，相互摔交打沙仗，大家在沙地上掘坑，上面用竹条报纸再盖上沙做成陷井，一会儿又忘记了所在的地方，一不小心走到陷井上，，踢倒在地，自己反成为恶作剧的受害者，引起大家幸灾乐祸地在一旁开心大笑。那时小孩冬天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和棉裤，在沙地里玩一会浑身都是汗，如果不小心让沙子抛入了颈里，那真是不小的灾难，汗水和沙子混合起来粘在衣服里面的皮肤上让人难受得很，甚至屁股里都夹上了沙子。总之必须脱光衣服将它们清除干净，否则第二天早晨起床，被家里大人发现满被盖窝里的沙子，一定会受到责骂。

冬天的小河边，经常停靠着有鱼鹰的打鱼船，我们非常喜欢去观看。这是些黑色的大鸟，成排地站在船边或者站在岸上的竹杆上晒太阳，它们有长长的尖嘴，一对绿莹莹的小眼睛，看起来还真让人感到有点害怕。可能是这里江水的流速太快，尽管我们每次都在那里耐心地等待，却一次都未看见鱼夫们让鱼鹰下河去逮鱼，只有在电影中才能看到它们潜水叼鱼时的灵活身手，真让人感到遗憾。

冬天时节，那些候鸟已飞离北方南下来越冬。在那大河开阔水缓的河弯处，成了它们栖身的乐园，那里有大片的卵石河滩提供了安全的屏障。远远看去，在那烟水迷茫的远方，它们是一群在水中游动的模糊小黑点。当有小船想靠近时，它们会早早地提前飞起到更远的地方落下，要等小船离开后很久，它们才重新飞回原处。虽然我们从未靠近看过它们的身影，但我们知道它们是一群野鸭，因为经常在傍晚时分，往往有不知是从何处离群落单的孤独野鸭，突然会从我们头顶上一掠而过，它伸直长长的脖子，快速用力地扇动着翅膀，它那身艳丽光滑的羽毛，在夕阳的照耀下发出铜绿色的辉光，当我们还没有回过神来时，它已经消失在那河弯方向茫茫的暮色里。

我真没有想到野鸭具有这样骄健的飞翔能力和那么可爱的身影，我讨厌人们为了那张贪吃的大嘴，将这样漂亮的精灵变成肥胖，笨拙，可怜的家鸭。好在它们美丽可爱的近亲鸳鸯，还没有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

冬天家乡的大，小河畔真是如此美好，但那只是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如果是在阴天下雨的时候，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天空阴沉得象块铅板，江水也变得墨绿，江面上寒风朔朔，那翻滚的浪花不停地拍打着河岸，带来一股股寒气。放眼望去，大河对岸那大片的卵石滩地已隐没在那濛濛的烟雨里，小河的这片沙滩上也几乎是空寂无人，只有远处那条通往河边渡口的沙滩小径上，有稀疏的过客打着雨伞匆匆而行，而那停靠在渡口的摆渡木船，在江面上显得如同是一片孤叶，在涌动的江水中，不停地上下漂忽摆动。

在寒冷的冬天，手上和耳朵上经常长起冻疮，痛痒起来真不是滋味，不管是坐在学校的教室里，还是呆在家中，因为那时还没有空调暖气，真让人感到难受。在上课的时候，有时脚被冻得发僵，大家怯生生地盯着老师，轻轻上下不停地顿踏着小脚，老师也会装着没有看见，容忍大家有这样的举动。特别是在晚上，我特别讨厌脱掉暖和的衣裤，进入那冰冷的被窝里，而在早晨，我更讨厌又要离开那已经温暖了的被窝，又得穿上那早已变得冰冷的衣服和裤子。这时，我十分想念夏日不用脱换衣裤就能爽快睡觉和起床的日子，却又忘记了夏天那炎热流汗的难受滋味。

到了寒冬腊月的时节，天气大多变得干冷起来，清晨人们起床后会发现，晚上南下的北风象清道夫一样，将整个街道吹扫得干干净净，让人感觉非常清爽而舒服。我很喜欢那街边，胡同角落处，小贩们用大铁桶烤红薯散发出的诱人香气，如果得到了零花钱一定会去买那种滚烫的，在裂开口子的黄皮上流出糖汁的烤红薯。

当在寂静漆黑的夜晚，忽然耳边传来那悠长悦耳的“花号”之声，我就按纳不住心中的喜悦，因为知道，久盼的春节马上就要到了。没有想到这种用青竹筒捆扎成象长长的喇叭，而且好象四处都在漏风的民间乐器“花号”能发出如此响亮的声响。它如同报春鸟一样，给人们捎来春节就要到来的欢乐信息。

当春节到来的时候，在繁华热闹的十子路口，四周都用柏树枝条扎成喜庆的牌坊，敲打锣鼓，燃放鞭炮之声不会绝耳，不知是些什么单位和团体还组织人们在大街上打腰鼓，扭秧歌。

小孩们从早到晚都处于兴奋之中，男孩子们喜欢脸上戴着纸壳做的孙悟空，沙和尚和猪八戒的彩色面具，手中拿着粗糙的涂了银粉的木制刀枪棍棒，相互打闹，好象自己真成了取经路上的英雄，有的戴上大头笑面和尚的头具，故意东偏西倒地走去吓唬胆小的女孩们，或者跟随在舞狮班子后面跑上几条街。晚上则沉迷在那放爆竹和冲天炮的欢乐中，以至后来每当闻到那种燃放鞭炮后留下的火药硫磺气味，就会让人想到过春节的美好时光

因为过年家里有了好的伙食，尽管兜里有了点压岁钱，此时对街上那些平常感觉十分诱人的小吃也不再有多大的兴趣，不过我很喜欢过年小摊上卖的空壳糖罗汉。这种用白糖融化后浇铸成的大肚弥勒坐佛神仙，大小尺寸有很多种，但都是同一个模样，显得十分滑稽有趣，我常买回家中放着。当我兜里没有钱，又想吃零食的时候，就会大逆不道地将它们都吃到肚子里。

我想所有的小孩都会希望每天都是过年的日子，当今年的春节快要结束的时候，就又开始盼望明年的春节赶快到来。

我很感谢聪明的祖先，在寒冷寂寞的冬天里安排了这样一个长长的欢乐节日。

其实现在的孩子，大多每天都在过着以前的小孩无法想象的过年生活，尽管他们有很多现代化的神气玩具和精美的点心糖果，但我却为他们感到有点悲哀，因为他们已经舒服得过度而变得麻木，无法享受到那种在长久期盼和等待中的愉快。

那个没有冰和雪，却又寒冷的家乡冬天，仍然让我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