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纸灯

??一团红晕晕的色，青白的月光不但不似往日缀在瓦上霜儿似的，反倒被冲天的灯火光映得红彤彤的。一抹儿喜色全浸在了花家的厅堂里，穿过清冷的花园，清冷的长廊，清冷的水井。从长廊的尽头往回看，景色倒是大好。每隔几步的红纸灯笼晕开了楼阁亭檐的棱和角，在半真实之间，透出那么一点韵。只有水池子在假山后面莹莹泛着光，像块莹莹的素净的青白玉，透着一点儿衰凉意，可就这么一点的漠落也被夏里开满水池子的水莲花掩了去，使人清清冷冷的心，大抵又可以暖起来吧。??堂上堂下一色红寿字，南城昨冬就开始传着——夏里时候，花家老太太要做寿的……????一??花家老太太一身湛蓝的缎子袍端端坐在那儿，汗巾早湿了，闷热得很，却终是不动的。木木的，多年了。看周围人喜洋洋的，倒像看一出默剧。半晌时间里间或的一两声老太太好，她方大抵想起了今夜他们的欢闹多半也为了她的，喜色了不少，笑笑，依旧木木的。??她就是一尊泥菩萨，等着人拜。??远远的一个妇人粉色的衣裳垂手在那儿谦恭地笑着，后面还跟了一个穿素白袍子白净文弱的少爷。远远的花老太太并没辨出是谁，依旧颔首笑笑。??一会儿妇人和那少年竟站到了她跟前，她眯了半晌，方道：“老四家的？”那妇人依旧谦恭地低头：“老太太好……”一时又僵住，再寻不着什么来说，半晌想起什么似的，把那白净的少爷朝她跟前一推，低低道：“澋凡，给奶奶请安。”那老太太也并未记得了，但仍“噢”了起来：“是老四家的澋凡啊。”??那少年似他母亲一般低着头：“奶奶好，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急急的，蚊子哼哼，红了个大半脸。花老太太瞧他乖巧样子也很喜欢，不提防地想起了她的小儿子，忙执澋凡的手：“澋凡今年多大啦？”??那少年战战兢兢的，回头把他低着头的母亲一瞧，更是急急的，无奈何睁着水汪汪的眼对着她奶奶，复又道了一句：“奶奶好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花家老太太一怔，低头的妇人一怔，澋凡自己也一怔。老太太回过神来方想起七八年前老四一家子……老四媳妇总是把这傻儿子拾道得干干净净，宝贝着他。想到这里心一凉，急急从兜里取了一个红纸包，笑笑的，声音和眼却涩涩的，递给澋凡，惴惴地道：“乖……乖……”??这边厢僵着，门外忽急急跑出个老赵，老赵很老了，兴许是跑急了，风箱一样呼呼的。不一会找着了目标，又呼呼地跑了去，俯在花家大爷子敬的耳旁。老赵怔怔抬起老脸来时，正满面红光的子敬刷一下就白了脸，左右惶惶地瞧，找不到个依托似的，半晌惟有狠狠地伏在他大妹妹耳边，叮嘱一下，默默点了下头，急急走了……??红晕晕的长廊里，主仆一前一后，红纸灯笼照着两张老脸一时儿明一时儿暗。??子敬低低地道：“怎就闹起来了……席间还好好的……澋译那臭小子这么不知好歹！”老赵急急地跟着走，慌乱地回着：“许是喝多了……，原不该把二少爷同着方少爷都安排在西厢的……”??前头急急走着的子敬陡陡收了脚步，老赵差点撞上去。子敬低头沉吟一番，黑底红纹的锦缎到底仍嫌几分老态，半晌方幽幽叹了口气：“我原想他能把刘家小姐忘了去，原来澋泽这孩子……这般傻……”????二??脚步还没踏进去，西厢的窗尽是剪动的人影和着骂骂咧咧的声音。还有咚咚咚的捶门声，捶得人心里尽乱。??子敬拔脚进去，只见着澋泽赤红双眼，疯一般捶打里间的小门，方少爷显是避在里头。??这里的子敬是显得十分尴尬的，进退不是。原来这里头是有缘由的，澋泽并不是他自己的孩儿，而是老二子安家里过继来的。过继儿子的事在穷人家里本来是常事，但富人家里头却少有。这里头的缘由，是断少不了骨肉分离的这一类事——浊泽是个遗腹子。??澋泽对子敬也常冷冷的，又因澋泽常年在学堂，前两年都在英国一个人打拼——他并不要家里的。总是这些缘故，日渐老去的子敬对这个儿子有几分是惧……??澋泽的身量很高，眉目属于俊挺的，卡其色的中山装，眼里又总是水汪汪的，算是漂亮的一类。素里待人也总是极宽仁的，所以下头人今日看他生气成这样，才着慌起来。??“澋泽……”大爷子敬惴惴叫着。那俊挺少年面目却扭曲着，对着门里撕了心一样的嚎叫，像个小兽一般。没命地撞，手都出血了——好像手已经不是他的，命也不准备要了。??“方予衡，你这个小畜牲，你给我滚出来！”澋泽已气成这样，泪就含在眼里，汗珠子成线滚落，浑身筛糠似地抖。看着这么大的小伙子这副样子，常人也不免要心酸着。子敬终究硬气起来：“澋泽！罢手！”澋泽却是照样。??这时西厢已集满了人，子敬面上许是挂不住，看见颓颓唐唐的老四劈头就是骂：“子遥！也不晓得放尊重点，这么大的人还跟小辈劝酒胡闹……”那神气仿佛是把这事全赖给了老四。说这话时老四的媳妇正领着他的傻儿子朝这里来，她在纸窗边心凉地听完这句话。同去的妯娌已知闹得不成样了，急急赶去，自不问她……??澋泽的姑婶见他发了疯一般的，而况这么大的小伙子了，伤心流泪地气成这样，也着实吓人，于是一个个面如临霜，吓得抖抖的。可又觉得该做些什么吧，于是一个个戳着老四的头，训来训去。四爷子遥年轻时候却也是个暴脾气，可如今这脾气，一大半溶在了他傻儿子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这时内室里忽一阵解栓声，方予衡轰地一下推开了门。澋泽疯了似的，拳头就挥了上去，没头没脸地打，予衡那么大的大伙子，一句话不说，一声不吭地负手让他打。??大爷子敬不吭声愣了半晌，竟转身摆手，把人都赶了出去，老赵急急道：“大爷！这样打……方少爷终要不祥的。”子敬苦苦笑了一下，喉节撑着干瘦的皮，艰难地一滚，终究没说出话来。??跟着他反剪着手的身影，谁也不敢在西厢门口留着，带着并未满足的好奇心，心有不甘地也走了。??走过长廊，红纸灯笼的光在人们脸上一时儿明一时暗。各人带了点醺醺的醉意，为错过看这一场好架惋惜着，又各自带了一份邪念头……??红纸灯笼，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三??泽一拳拳打在木头上似的，突然撑不住了，令人心酸的泪刷地流了下来，脸像白浆似的，身体猛烈筛抖起来。??一道弯弯的血顺着予衡的人中长长地流下来，他轰地瘫躺在外间的地上，血汗泪混在一起，脏兮兮的，他脸上凝出一个涩涩的笑，他朗声地问，并未看着澋泽：“你……你还是思念她啊。”这话落在澋泽耳里，心一阵痛，他终也要让他痛的。“那么……那么你呢？方予衡……你不也想着她吗？”他看向予衡，等着他的反应，可叫他失望了，予衡此刻脸上的神气，是他梦里面他自己该有的。??予衡的手拂过自己宽的额，高的鼻，薄的唇，停留在心脏的位置，笑容泪一般从眸子里流了出来：“不”，他，方予衡微笑中摇着头，手放在心脏的位置：“不，我并不是想念她”，隔了好长的时间，澋泽几乎以为予衡睡着了，可是予衡突兀地又开了口：“我是一直用我的方式爱着她的罢。”予衡突然地闭上眼，把笑收回到眼里，留了在将做的梦里。西厢里静得很，烛慢慢流着泪，送着两个少年去他们各自的梦里，各自的梦里有可笑的对方，一个女孩子……以及可笑的自己……??在深深浅浅的梦里面，世界变得静极了的，外面的雨声音很大，那声音其实就是最能催人眼泪的曲子，比从前她喜欢的他们俩喜欢的曲子还要动人。歌曲是没有国界的吧，那么这雨声就是其中顶动人的。就是在这样的声音中，澋泽的记忆里突然深深浅浅地踱出了一个女子的名字来，他几乎以为这么多年以来早忘记了的名字。那名字已够他哀伤的了，以至他根本就不敢回忆她的容貌，她清澈而乖的眼，她浓而秀的眉……他怕他会哭……??然而可是，深深浅浅的梦之间，他还是哭了，他想起他做为男孩子最后的一天，像男孩子一样的奔跑，笑，执着，呼叫，心痛……可是心湿透的一刹，他终于明白了，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孩子了……??可是纹析，你还记得吗？那个害羞的男生……??可是纹析，你还……??纹析，我说过要忘记你的啊……??纹析，我现在怕听忧伤的曲子啊……??纹析，你好吗？我很不好啊……??纹析，你伸出手好吗？我想要触碰你的指尖啊……??纹析，日子好糟糕啊……??纹析，……??好女孩……??我的……??我愿你忘了我……??我愿你不哭……????四??“泽，快些到检录处啊！”??“啊，知道了。”??“泽……”??“嗯……”??“加油噢！”??少年澋泽穿着白色T恤，外面罩着的白衬衫随风飘啊飘，阳光下的少年俊挺而羞涩的笑。??随意地把头转回来，风把额前的发吹乱掉了，一对甜蜜的身影从他身边飘了过去。少年澋泽微微抿着唇，头也不回地落落跑开去了。而那一对中的女孩却回过头来，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呆了好久……??他在风里面奔跑，拼了命的，5000米，把其他人甩下一圈又一圈，全场都在为他一个人——花澋泽而欢呼。他脸上边跑边带着笑，女孩子简直为他疯掉了。最后一圈的时候，太阳隐去了，突然下起了暴雨。跑到还剩3/4圈，花澋泽却忽然停住了，透过雨帘，透过几千几百个人，他直直地望着她，由着一个一个人匆逝而过，他像个入定的老僧，由着世界红尘来又去，他举着手，傻傻地望着她，一遍一遍呼喊着她的名字……??泪流了下来，他再喘不过气来，好像快死过去了，可他还在喊……??他倒下去了，晕过去了，可他还在喊……??他死去了，可他还在喊……??他喝过孟婆汤，也还在喊……??纹析……刘纹析……刘纹析……??一直喊……????五??予衡推开纸窗，用木条撑着。夜深了，青白色的月光也隐了去，只剩下长廊下的红纸灯。??突然有细细的说话声。??老四家的傻儿子问。??“妈，大伯是在训爸爸吧？”??并没有人搭理他。??“妈，你说爸是行四的……”??“澋凡，睡吧，大伯没有训爸爸。”??“噢”，老四家的傻儿子乖乖应了一声。??“妈……”??“嘘……”??慢慢也就静了下去。??予衡听着澋泽梦呓般的名字，苦苦笑了一下，迁动了伤口咧了一下嘴。望着悲切切的红纸灯，想起了方才院中的对话。他就这么哄着，可是这样的傻儿子，何时可以哄大呢？哄着哄着，小孩长到十七、八岁终归还会看到真正的意味，心会不会一下子凉了呢？也许哄不大的，才是最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