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方方

2012-01-22 15:18 | 作者:胡柱明 | 散文吧首发

方方不是病死的,因为一直没看到它有起眼屎、流口水或者吐和泻这些病状,因为兽医无论怎样给它服药打针也不起任何作用,我就知道它不是因为病的原故了。它不吃不喝,绝食了整整二十一天。它硬是生生饿死的。

在方方死的头一天傍晚,我和妻子去看它。它爬在院子里的假山旁,奄奄一息地把头伏在前腿上。我们知道方方是无可挽回的要死了。我轻轻地叫着方方。方方睁开眼,看着我,眼里蓄满了泪水。它已经没有力气再应我一声,只能用含泪的眼睛久久地看着我,迷蒙的泪眼里似乎藏着深切的内疚和不尽的惨伤。

方方是我在六年前的一个天从市场上买回来的。我不喜欢逛市场,但为了买回一只满意的狗,那些天我却在几个市场上转了一圏又一圈。当我在一群小狗中看到方方时,我只觉得眼前一亮。它的四条小腿很粗长,显然能长成一条大狗;脖子粗,胸部发达,显得很健壮;两只耳朵直竖着,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一股聪明和机警劲直往外泻。没有讨价还价,我带着它回了家。它因为我没有讨价还价对我感到很满意(它知道自己的价值,而这个人也知道它的价值),高高兴兴地一路小跑着跟我回了家。从此它跟我们一起生活了六年,从一只聪颖顽皮的小狗长成一条强壮威猛而稳健庄重的大狗。

方方从小就很懂事。比如说,我们家平日客人多,而很多客人都怕狗,为了不让狗影响客人们的情绪,家里的狗是不让进客厅的。当时我们家还养有两条狗,一条是灰毛雄狗队长”,一条是斑点狗来福,它们和方方都差不多大,但它们都往客厅里跑,并且有客来疯的毛病,家里客来得越多便越爱往客厅里跑。方方不同,教了几次,它就懂得了这个规矩,虽然有时也很想进客厅凑凑热闹,但抬起的一条腿还没迈进客厅的门坎,它又很自觉地缩了回去。有一次家里来了很多客人,队长和来福高兴得要命,趁机窜进了客厅,接着方方也跟了进来。我正待喝它们出去,只见方方一口衔住来福的尾巴把来福拖出门去,又折回来捉住队长照样拖了出去。队长只不过是个空衔,和来福一样从小都听方方的。

岁月流逝,它们都长大了。队长非常刚愎自用,却终于吃了自己这种性格的亏,误食了盗狗者从院墙外扔进的毒食死了。而来福桀骛不驯,一出院门便千呼万唤不回来,最后不知落入了谁家的圈套。只有方方,绝不乱吃别人丢与的食物,也不随心所欲地窜出院外去顽皮打闹,它精心地守护着我家的小院,无论白天黑,只要围墙外稍有响动,它就会象一头进入临战状态的雄狮,颈上的毛也一根根刚劲地耸立起来,警惕的眼睛射出两道果敢的光芒。它坚守着自己看家护院的职责,也坚守着自己的精神家园,或在甬道上龙骧虎步地巡逻,或在树荫下悠然自得地漫步,虽然有时也乘便外出与母狗们谈谈恋爱调调情,但一舒胸怀后便会不唤自回,回来时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俗话说狗咬老鼠多管闲事,方方却显然把消灭老鼠当成了自己的神圣职责,只要一发现老鼠的踪迹,必要捕灭之而后快。每当捕获一只老鼠,便“呜呜”衔到家人面前摆功炫耀一番,然后才将死鼠衔到院子中央,围着死鼠摇头摆尾,欢呼雀跃,久久地为自己的战功自我赞叹。方方还会捉蛇。我家院子里有时也会爬进来一条蛇,这就给方方展示自己的武功提供了极好的机遇,因此我们也可在院子的某个角落发现一条蛇残破的尸体。有一次我正在书房写作,忽听方方叫得蹊跷。急忙下楼走出厅门观看,原来是一条斤来重的蛇被方方追得慌不择路爬上了白兰树,一个缠在树上“咝咝”叫着作外强中干的恐吓,一个在地上蹦着吼着却又无可奈何。我打死了这条蛇,但方方显然并不满意,它为自己未能亲自消灭这条蛇而觉得羞愧和尴尬。方方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我也觉得方方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但这个威武的男子汉却对我的小孙女儿囡囡极尽呵护之情。它会围绕在囡囡身边作小狗欢跃状,会“呜呜”鸣叫作小儿呢喃声,还会按囡囡的指令蹦跳着去把脱手的小皮球捉回来,引得囡囡哈哈大笑。囡囡也对方方感情极深,一到吃饭时间便会说:“奶奶,方方也要吃饭!”每当方方惹囡囡生气时,囡囡便会跺跺脚走到我面前,严肃地说:“爷爷,方方不听话,带方方打针!”

方方是一条忠诚荡坦的狗,是一条坚守信义的狗,是一条满怀激情与柔情的狗。我常常觉得它不是狗,而是一个人,然而我宁愿它是--一条狗。

然而,方方死了。而它的死,又与我有很大的关系,这让我的心分外难受。

中秋节的中午,家里来了几个朋友。陪客人们喝了一阵酒后,我已经颇有醉意,便让妻子陪着客人慢慢喝着,自己步出门来悠悠的散步。这时方方正爬在门口小憩。我蹲下来,轻轻地抚摸方方。也许是我口中喷出的酒气刺激了方方,在我第三次抚摸它的头时,它猛然抬头向我狂吠一声。它的上牙磕在我的脑门上,下牙磕在我的鼻梁上,脑门上浅浅刮去了一小块皮,鼻梁上却顿时鲜血直流。一时间,我愣了,方方也愣了。我们久久地对视着,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我进屋擦洗血迹去了,擦洗完,没和还在餐厅里喝酒的朋友们打声招呼就上楼睡了,我不知道方方还在那里愣了多久。一直到傍晚我才醒来,醒来听妻子说:“方方不知怎么了,不肯吃饭,中午还吃得好好的。”我说了中午的事,妻子大惊,忙叫儿子陪我去防疫中心注射抗狂犬病疫苗。我没有责怪方方,妻子和家人也没有责怪方方。真的,我们都没有责怪方方。

从那个傍晚起,方方就没有再吃饭,一餐两餐,一天两天。给它喂药没有用,给它打针也没有用,它就是不吃。我曾一再亲手把饭端到它面前,抚摸它,轻轻地对它说:方方,吃饭吧,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我不怪你,我们都不怪你。它像听懂了我的话,两眼泪蒙蒙地看着我,看了好久,又垂下眼帘低下头去。它还是不吃。我们安慰自己:也许明天它觉得饿了就会吃了。但是,一餐两餐,一天两天,从那个傍晚起,方方没有再吃饭。它不吃不喝,整整绝食了二十一天。到第二十二天的早晨,我和妻子到它这些天常伏卧的假山边去看它,它已经死了。

它死了。它僵硬而生动地爬伏在草丛里。它的头朝着我们家--也是它家客厅的大门。

它紧紧地闭着眼睛,似乎怕与我对视,怕与这个阳光朗朗的世界对视。我看着方方,眼里忽然便盈满了泪水。我的心沉重而疼痛。我想对它说些诀别的话,但什么也说不出。我在心里说:方方,在这个背信弃义成为时尚、忠诚与信义成为笑谈的时代,你的一时失误又算得了什么?方方,你是大可大必为此而折磨自己到死的啊!

这时,两岁多的小孙女囡囡来到我们身边。她怔怔地看着方方,为方方奇特的睡姿感到奇怪,问我:爷爷,方方怎么了?我说:方方死了。囡囡哭了。囡囡哭着说:方方死了!方方不理我了!方方死了!”

方方是绝食而死的。按照它的生理年龄,它还正值壮年,还应该活很久,但它死了。它是因为心中的内疚和自责而自杀的。它的内疚和自责是这样的深刻而沉重,沉重到竟以绝食的方式来结束自己正值壮年的生命,抛弃这个让它留恋又让它绝望的世界。内疚是一种良知,也是一种美德。但在今天,内疚已是沉云之缝中倏然一现的阳光,能够用心去感知内疚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因而方方眼里那内疚而悔恨的泪水就让我感到特别悲伤

我们把方方小心地放进挖好的土坑里,慎重地在它身上复上泥土,忠诚、机警而强壮的方方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当方方消失在泥土的飞扬中时,我听见小孙女囡囡抽泣着呼唤:方方!方方!她稚嫩的声音里充满悲伤,她悲伤的声音似乎又带给我一线希望:方方不会走远,过不久它就会回来的,往日不就常有这种情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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