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报慈母恩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觉中外婆在地下已经长眠十年。从我记事起，我能想起的第一个人便是外婆，佝偻的身影，脸上虽然没有皱纹，却沧桑得让人心痛。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田里割稻，地里摘菜，时不时回过头来看着我，只要我还坐在田畔，外婆会一边擦着汗一边对我露出幸福的笑容。??外婆在外公眼里没有任何地位，因为是童养媳，她从小到老都没上过桌面吃饭，一定要等全家人都吃完了，她才能上桌捡点剩菜吃。在那段全国闹饥荒的年代里，外公是喝着稀饭挺过来的，而外婆却是吃着粗糠，有时候甚至是树皮和泥巴。我没经历过那样的年代，却知道饥饿的可怕，外婆吃树皮和泥巴是为了她的孩子们能吃好一点。??在我童年的时代里，谁都可以想吃肉就吃肉了，外婆的饭碗里却总是一碗米饭加一根咸菜，尽管餐桌上有青菜有肉，但那是属于外公和舅舅的。当我成为外婆家的一员，我比外公吃得还好，地里种的，家里养的，外婆总会变着法弄给我吃。那时候小孩子唯一的零食就是糖果，外婆没有钱给我买，但我看到别的小孩在吃的时候又会闹，她就会从家里偷几个鸡蛋出来跟小贩换糖果。有时候她实在没办法，就去地里摘个黄瓜，把黄瓜掏空，里面塞满糖，以此来慰藉我那张好象永远也吃不饱的嘴。??那时候的我体弱多病，爸妈听算命的说，我留在家里养不活，即使我跟哥哥同在一个小学，但我们却回不同的家。尽管外婆家比我家还穷，但我从来不羡慕哥哥，我一直认为外婆才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她夏天会拿着扇子为我赶蚊子，冬天会为我打好火盆把被子烤得暖烘烘的。??后来脑子有毛病的舅舅娶到了老婆，我也被接回了家，而那年我最漂亮的小阿姨被水淹死了，大阿姨被她老公逼死了。那一年外婆突然老了好多，整天以泪洗面。发生了这么多不幸的事情，爸爸便严禁我平时跑到外婆家，可小小的我还是会逃学去。外婆一见到我，就忙着给我做好吃的，问这问那，生怕我妈妈没有把我照顾好，生怕哥哥欺负我。而不懂事的我，还不知道生与死的区别，硬要闹着去见小阿姨，外婆就抱着我放声大哭，我也跟着哭。我哭我好久没见到小阿姨，外婆哭上天对她的不公平，为什么她要受这么多苦，承受这么多不幸。??直到上初中了，我才习惯呆在父母身边，除了逢年过节，一般都不会再往外婆家里去，但我心里会偷偷地想外婆给我做的很甜很甜的黄瓜，很香很香的煎蛋。这期间总是听到外婆的种种不幸，我舅舅的老婆不仅是个水性杨花的烂货，而且还经常打外婆。每每听到这些的时候，我就摩拳擦掌的想要为外婆报仇，可妈妈不仅自己不去帮忙，还不让我去，总是叫我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要孝敬外婆，不然将来跟舅舅一样娶不到好老婆。后来我才知道妈妈能忍她妈妈被媳妇欺负，完全是为了她那已经不幸的弟弟，妈妈怕事情闹到离婚的地步，舅舅就要打一辈子光棍。??一天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了外公的葬礼，结果没过多久我真的参加了外公的葬礼，而那时的我已经知道了生与死的距离有多远。我仅剩的一个阿姨哭着说，死了也好，外公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一天对外婆好过；而妈妈却哭着说，外公死了，以后外婆就在那个家失去了靠山，将来还不知道要吃什么亏，一个傻儿子，一个恶毒的媳妇，忠厚的外婆将怎么活下去。??外婆从此一个人过，田里地里毕竟有些收入，手头也总算有了几个钱。听到我考上了高中，她以为菩萨总算开眼了，兴高采烈的带着我去庙里烧香，保佑我将来一路高中状元，还拿出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三百块钱对我说，以后日子过得紧尽管跟婆婆开口，婆婆身上有钱了。我再也忍不住了，抱着外婆难过地哭喊，我知道婆婆是这个世界最疼我的人，比妈妈都更疼我，但是我不忍心花你的钱，身上有钱就多吃点多穿点，等将来我赚了钱，我养你。??不知道为什么，对亲人我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灵感应，在高一下学期的时候，我坐在教室里总是心惊胆战的，当时我就担心外婆有什么不幸，便不顾一切地跑回了家。就一个月不见，外婆却因为在灶台旁摔了个跟头而高血压中风了，而她的子女们竟然没有把她送进医院，就那样把她放在一间破房里让外婆自生自灭。见到外婆的时候，她的体形恍然间不到从前的二分之一，而且神志不清，脸上干枯的皱纹就象针一样扎在我心间。我扒在她臭气熏头的床前除了哭喊，是那样的无能为力，哭着哭着，外婆竟然被我哭醒了，竟然还能分辨得出我的声音，喊着我的乳名说婆婆饿了。??我兴奋地跑进那熟悉的厨房，灶台上却已经蒙了厚厚的灰尘，想起外婆从前在这里为我做了那么多好吃的，想起大阿姨小阿姨都还在这里吃饭的情形，我的眼睛啊，便成了漏水的水管。外婆为了你们这些孩子吃了一辈子的苦，你们却不懂得珍惜生命，走在了外婆的前头，如果你们不出意外，外婆在临终前也就不会落得如此惨淡的下场。??我疯了似的在厨房找可以吃的东西，只找到了几个毛芋，我庆幸自己会做饭，庆幸在外婆离开我之前还能亲手喂她一顿饱饭。外婆吃得特别香，可以看得出她被饿了好长时间，我的悲伤瞬间转化成愤怒，跟那个我应该叫舅妈的人狠狠吵了一架，在那个我应该叫舅舅的人面前挥起了拳头又放下了，天上的雷公，地上的母舅，我怕雷劈，但他们为什么不怕雷劈。这个世界是没有报应的，不然六十岁不到的外婆吃了这么多苦却会换来这么悲惨的结局。??握着外婆的手由暖变凉，第一次知道了死亡的全部意义，这个今生最疼我的人再也感觉不到我无能的牵挂，再也听不到我的呼喊。这个养育过我，从来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的人就这样永远的把我放下了，即使过去了十年的今天，想起那张干枯的脸，也是撕心裂肺的疼。??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我坚强不起来，今天在医院里，我面对着一个同样养育过我的人，跟外婆得同样的病，也是那样虚弱地躺在床上。我想不起小时候在她家里，她是怎么样疼我照顾我，因为那个时候的事情我根本没有任何印象，只是听村里人说，是她一家人教会了我说话，教会了我走路，到记事的时候我就转移到外婆家了。??从她全家人看到我的时候，眼神里的那种亲切，我知道他们全家人以前一定也跟外婆一样很疼很疼我，而我只知道我叫她叫养娘。养娘比外婆幸运一些，因为养爹对她很好，我今天推开病房的门，第一眼就看到了养爹仅仅地抓着养娘的手，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含义就活生生地展现在我眼前。??听养爹说，养娘不肯吃东西，也不想在医院里呆下去，她怕死在了医院，而她想死在家里。我轻轻地摸着养娘的头，把我所知道的安慰病人的话全用上了，但能欺骗她，我却欺骗不了自己。此时我能做的就是哄她吃我带来的东西，我想曾几何时，她也是那样哄着我一口一口的吃饭吃药。现在的我比外婆去世的时候成熟多了，但即使我到了五十岁，在养娘面前，我只是她养育过的孩子。所以今天我能从千里之外赶回来看她，她感动得热泪盈眶，喊着我的小名格外亲，我小心地捧着吸管，看着维持生命的物质流进她口中，只要她还知道使劲地吸，她就有求生的欲望。??希望我下次回家的时候，她可以来我家找我去她家吃饭，然后象去年过年一样，我跟养爹养娘围着火盘谈论着外面的世界，她能给我唠叨一下村里的琐事，享受天伦之乐。那种失去亲人的痛苦，即使一定要到来，哪怕晚一天都好。??愿天下儿女都孝顺，愿天下老人都能在临终前了无遗憾。失去挚亲的人，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很多遗憾我们可以弥补，惟独不能弥补对已故之人的亏欠。想起外婆，就想起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无助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