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渡

2012-01-02 08:52 | 作者:楚韵 | 散文吧首发

喊渡胡

那年那月,小河流水,曲曲弯弯。花开花落,喊渡声声,里的人梦里的魂,作丝般飞烟起雾,散落在茫茫尘埃中。

姥姥家坐落在美丽的小河旁,河岸,有一大片树林,上千只各色的儿在树上做窝。大清早,聒噪的鸟儿那个叫啊,铺天盖地,一回回扰我清梦。下时候,天挨黑,彤云密布,回巢的鸟儿又是争窝鸣叫,嘈嘈杂杂,叫得人落寞的很。

小河很袖珍,一回,怎么开来了一只汽划子,舷边涌起的浪,把岸边洗衣女人的衣服都卷到水里了,“该死的,哪来的洋船……”就有姑娘这么骂一句。

时,漂亮的小姨,摇船到几里开外的小集市上用豆子换大米,我就跟着,有时也撑上几篙。小姨穿着大朵红色牡丹的紧身夹袄,两臂摇浆,身体婀娜摆动,穿行在在碧波岸柳中,真是一幅画。我看得呆了,竹竿上的水就洒在她身上,她就嗔怪:“哎,小心点嘛!”再扭头拂一下衣服。

小舅跟我同龄,长得肉敦敦的,力气大我许多。天,我们一起过得河去,寻一片有藕的沼泽地挖上一天,傍晚,趁着夕阳,挑起泥藕,用一大片荷叶作遮阳伞,回到家的河对岸,小舅就大声喊:“嫂子,摇船过来接我们啊——”敏捷的嫂子(我舅妈)就撑过来一条小船,把沉沉的带泥巴的藕放到船上,说:“你们开学的报名费有了。”

舅妈文化不高,身体健壮,屋里屋外一把好手。大舅就不同了,文文弱弱,书读到高中毕业,可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国家好多大学停办,加之家里贫寒,就回乡做了一个会计,娶了舅妈,婚后不久得了肺病,在家养着。

六月天,牛热得吐白沫。在河边的一片榆树林里,大舅搭起一块白矾布,防树上落下的虫子,我就躺在凉椅上看大舅看的书。《呐喊》里的闰土们为了看社戏,驾得一只小船,有说有笑的,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麦田地的河流中,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那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的清香,那朦胧的月色水气,那仿佛踊跃着的铁的兽脊似的淡黑起伏的远山,和着船一起跑动。这时我就回过身来,看看这眼面前的小河,看看有没有撑船的小孩子驰过,久久地望着河面,等一个希望的画面出现。这时大舅就走过来,说,发什么呆呀?翻一下书,这孩子,看得懂吗?那年我九岁,读三年级。

后来大舅的若干藏书,大大地拓开了我的知识视野。在那个荒蛮而苍白的年代里,我的文学素养得到了培育。随着年龄的增加,在与大舅的交流中,我愈发认识了他的思想的深邃与独立。

抬头就见姥爷从河里挑起一担水,一只手捏着扁担,一只手拄着拐杖,爬上河堤,到菜地里浇水。姥姥在场上打绿豆梗。伴着连枷声声起伏,黑色的绿豆壳只只裂开,豆子活蹦乱跳出来,豆壳随之卷曲,脚踩在上面滑滑的。暑气氤氲一片,骄阳中,头戴尖形斗笠的姥姥汗水淋漓,咸咸地流进了眼里,她用衣袖揩拭着,眯起眼,望一望河里,看看脚下,身姿就是一副绝好的写意画。

晚上伴着油灯,一家人喝着米茶,嚼着蚕豆,姥爷摇着蒲扇打蚊子,诉说着日常人情往来、柴米油盐开支的困窘。姥姥在一旁轻轻地叹一会气。我这时半懂不懂的歪头看着他们。

“过河啊——”晚上收工回来的村民在对面喊,舅妈就撑船去接,伴着一船的欢声笑语,那河那村就黑下来了,静下来了。

后来,农业学大寨,大办水利,腊月天,小河两岸的村子里住了好多民工,河加宽了,变直了,堤加高了,河边稠密的树林不见了,鸟声也随之戛然而止。姥姥家的屋场前面起了一堵高高的堤坝,从前开门见河的景象变成了开门见坝。只听大舅叹息,“河殇啊,河殇”。

我因着读书的关系也少了往姥姥家去。

一个寒冷的月,突然就传来一个惊人的噩耗。三十多岁的舅妈溺水而亡了。

那晚,与我同龄的小舅从河对岸喊渡,舅妈拿起篙杆,解缆上船去接他。那边小舅等了半天,只见飘过来了一只船,却不见嫂子人影,之前也没听见落水声,呼救声,在一条宽五十米不到的河里,舅妈神秘地落水了。

遗体是几天之后在很远的闸口发现的。那年她儿子才周岁。设灵堂祭奠时翻遍了书册,她生前没留下一张照片。安葬的那晚雨浓浓,只听有妇人在河岸嘤嘤哭泣。

一声喊渡,一个如花的生命随河水而去。

五年后,我在一个举国悲痛的九月,在遥远的他乡,收到一封大舅写来的书信,告知我,小舅与一船村民到对岸收谷子,船小人多,翻船落水,大家均获救,小舅溺亡。

那年小舅二十二岁,准备着结婚,新媳妇已来到他家了。

落水时两岸的人声声呼唤,怎么就小舅一个人而去了呢?迷信的村民说是他嫂子阴魂作怪。

天乎?命乎?那时小姨已经出嫁,大舅病情加重,小舅可说是家里的唯一顶梁柱。天塌地陷般的消息,我一时茫然失据,对着冥冥中的那条河,隔空喊叫:

“苍天为何绝人路,荆河焉得旧流长!”

小河不语,大地一片哀思,为一位举国敬仰的伟人,也为一个猝然消失的年轻生命。那年,地震京唐,陨落东北,连领袖也起了天人感应的叹伤。

人生如渡,从此岸到彼岸。觅渡,喊渡,过渡,渡得过春荣冬枯,渡不过大漠沧海,一程半晌的,就匆匆归于沉寂了。

生命如水,一滴水在红尘一恍惚就幻化了,就像蝴蝶,飞得过姹紫嫣红的百花园,却飞不过万水千山。开到荼蘼花事了,飞鸿踏雪了无痕。

“若有人于河中掬一瓢饮,当知,已饮阎浮提一切河水。”饮河而去的舅妈、小舅是否已知人间河水的至味呢?一碗孟婆汤,渡过忘川!当年喊渡的人,你们是否已经得渡了呢?苦苦汲汲于世的我们,在无常的人世中,又是否完成了灵魂的救渡、救赎呢?小河无语,苍天默默,只有活着的人,在无尽的日子里,借飘飘的纸灰,引得相思寂寞飞。

又十年,不到四十的小姨因出血热而逝,又五年,不到五十的大舅因肺病而亡。

河殇,人殇,后来,美丽小村庄的住户大多搬到集市上去了,只有白雪覆盖的瓦楞,映着那东天上的月亮,在废墟中皎皎发光,把那河那人的影子浮现在我的心上……

在一个清明的日子里,遥望南方烟雨水乡,陡升怀想,以笔为词,奠曰:

情生情幻两难知,爇香枝,问灵旗。苦味人生,恁个与君期?烛影舞长南陌柳,青草地,雨幡低。

红尘自是有情痴,成灰,憾无羁。一枕家山,还忆小河西。岁岁清明难寄语,无限恨,化鹃啼!

调寄江城子•清明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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